文字的产生与普及,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基本标志,也是人类交流学习思想文化科学知识的基本载体与形式。因此,每个民族都应该热爱和尊重本民族的文字。每个中国人,也自然都应该热爱和尊重我们的汉字。这不仅应该是我们的共识,也应该成为我们每个人的自觉行动。

那么,对于祖先创造的伟大的汉字,我们后人具体怎样做才算是真正地热爱和尊重呢?其一,正确规范地使用汉字,具体包括听、读、写三个基本方面的要求;其二,研究汉字的历史和演变规律,了解关于汉字的构造原理;其三,热爱由汉字书写衍生出来的书法艺术,并从事书法艺术的创作及其审美研究。显然,“其二”和“其三”只是一部分专家学者要做的事,而不是全社会人们共同做的事。全社会全民族热爱和尊重汉字,一起能做、该做的只有第一条,即“正确规范地使用汉字,包括听、读、写三个基本方面”。

前几年有个口号“写好中国字,做好中国人”喊得很响亮,但前后这两个意思并非因果关系的——写好中国字也不一定就能做好中国人,同样,做好中国人也未必能写好中国字。单说普罗大众要“写好中国字”,不外乎就是“正确规范地使用汉字,包括听、读、写三个基本方面”,最关键最基本的是做到“正确规范”。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提倡”,大家尽力而为。每个人写字的天赋素质不尽相同,兴趣爱好也不能要求“一刀切”。退一万步,即使没有做到“正确规范”地使用汉字,写得歪歪扭扭甚至偶尔出现错别字,那又如何?既不属于违法犯罪,也不关涉道德品质,和是否做一个好的中国人,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说到底,生活中写得一笔好字仅仅是一个人的“门面”而已,犹如一个人的相貌衣着,并不能依此判断一个人品质的好坏。这个口号,书法协会最喜欢。试想,若杂技家协会提出“耍好中国把戏,做好中国人”,戏剧家协会提出“唱好中国西皮二黄,做好中国人”,你会不会觉得滑稽?其实那也都是和书法一样一样的“国粹”。

当然,提倡并努力做到“正确规范”地“听、读、写”汉字,并没毛病。特别是对中小学生来说,写字设为如同美术音乐体育一样的课程科目也有一定的必要(其实若包括在美术课或语文课里面更合适)。至于社会上办一些写字兴趣培训班、老年大学开设书法课,当然是有益无害。只是不必把这种“兴趣意义”随意拔高上纲上线,否则必然过犹不及甚至荒唐可笑。我们不能罔顾一个事实,就是现在全人类已经进入了键盘时代,硬笔取代毛笔才仅仅一百年,就即将被键盘取代。书信、文案、考试答题等等实用意义的硬笔字手写体已经很少用到了,仅仅具有“签字画押”的意义。而且这点仅存的“意义”也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重大,谁做生意签合同会因为签名漂亮与否多赚或少赚钱了?当然没有。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我们为了实现正确规范使用汉字,正确“听、读、写”的教育目标,而要求青少年都去花费巨大的时间精力投入毛笔书法艺术的学习训练,进而再达到热爱尊重民族传统文化的宏大愿景,这个“弯儿”是不是绕得太远了点儿?而教育中小学生正确规范地“听、读、写”汉字,是中小学各科目老师共同的教学任务和责任,首先或者说主要是语文老师的教学任务和责任。试想,我们一代代人上学读书,生字练习课,“听、读、写”,笔顺、偏旁、结构、单字、组词、造句及字的“音”、“义”,不都是语文老师在教吗?而每门课的老师都要写板书,哪位老师的粉笔字漂亮都会赢得同学们的称赞、追捧甚至模仿。识字、认字、写字教学,今天依然是语文老师来施教,却非要另外再配备一位书法老师单设一门写字课,专门讲解字形、结构、写法,然后再由语文老师专门讲解字的音、义及组词、造句、语法修辞。本来一回事非要分到两下里做,真的合理、必要吗?

忽然想到,以前的中等师范学校都开设“三笔字”课程,既要求写好毛笔字,也要求写好硬笔字和粉笔字。现在“三笔字”提法已经很陌生了,中等师范学校也大都因升格为高等院校而“消失”了。当时,“三笔字”之所以包括写好毛笔字,也是为了更好地练习写硬笔字、粉笔字。因为写毛笔字技法丰富,便于讲解分析,也同时讲解一些书法艺术的常识和欣赏要领,主要是以兴趣为主。而中小学生答题做作业写作文记笔记,更多地则是要“正确规范”地使用硬笔(钢笔、铅笔、圆珠笔等)。教师上课,不论教语文数学还是其他科目,都必须写好粉笔板书。这很合理,要求也不过分。非师范类的中专、大学,可以开设书法选修课,但无必要“一刀切”地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学习掌握毛笔书法艺术。硬笔字简便易学,实用性又高,开展硬笔字教学似更必要。特别是师范类高等院校各种系科则都很有必要开设“三笔字”必修课程,因为中小学教学不可能全部课程由多媒体课件上课,“三笔字”在教学过程中仍须使用。青少年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能否会写、写好毛笔字并不重要,但能否“正确规范”地写好硬笔字却太重要了。这里,还必须明确,“三笔字”课程的要求,无非就是“写字课”,和目前各高校争先恐后“一窝蜂”地开设书法专业教育显然不是一回事。以高校广为开设书法专业本科、硕士、博士系统的学科教育,来代替中小学“写字课”教学的师资教育培训,进而由此带动全社会人们去“写好中国字,做好中国人”,总觉得哪个环节不对劲儿。



清廷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

其实,写字是写字,书法艺术是书法艺术。这个问题的确分开,但天天拿“写字标准”批评“书法艺术”,就有问题了。造成这种现象,难道与我们目前这种混乱笼统的“书法教育”没有关系吗?光绪末年清政府开始推行新式学堂教育的时候,硬笔刚刚传入中国远未普及,大家还都在摆弄全套的笔墨纸砚。他们当时怎么做的呢?自光绪二十八年(1902)起清廷就颁布了《钦定小学堂章程》《奏定高等小学堂章程》《奏定初级师范学堂章程》《奏定优级师范学堂章程》等一系列的“教育文件”。其中有如下条款:“习楷书、习官话”;“遇书写文字,务使端正,不宜潦草”;“师范本为教幼童,故习字列为专科”;但“至于书法乃专门之艺,无论真草隶篆,秘诀妙旨,罄牍难穷,听有志书家者自为之,非学堂教习之事也”。并详细规定了“师范生”“教习字之次序法则”:“凡教初学写字者有六忌:一忌草率,二忌软弱,三忌欹斜,四忌不洁,五忌松散,六忌奇怪”。他们的做法很明确、很简单、很实际,也很智慧、操作性很强。教写字就是教写字,避免“六忌”为要,“六忌”说的都是“写字”的问题,不关涉“书法专门之艺”。书法艺术作为“专门之艺”怎么办呢?说得很清楚:“至于书法乃专门之艺,无论真草隶篆,秘诀妙旨,罄牍难穷,听有志书家者自为之,非学堂教习之事也”。听任书法家们去自由地折腾,不用管。为什么?那里面的“道道儿”玄奥,难以论说清楚,那不是学校能教得了的。

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连硬笔都将要束之高阁了,会写毛笔字似乎就成了一道“稀罕风景”,一种“神奇”而“风雅”的特殊技能。当年梁启超、蔡元培等,看到简易便捷的硬笔必将取代麻烦复杂的毛笔,这是历史“大势”。所以,都呼吁要“保存”这门艺术。他们当然明白,书法这门艺术是从写毛笔字这种普通寻常的技能中“升华”出来的那个东西。是保存“升华”出来的那个东西,而不是“保存”人人会写毛笔字的现象。正因为如此,所以是“保存”,而不是“普及”,“普及”就是愚蠢不明事理。也不是拉住即将被取代消失的毛笔不放,那就是“妄图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



沙孟海、刘江、章祖安与浙江美术学院第一届、第二届部分本科生合影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潘天寿执掌浙江美术学院首开书法篆刻专科教学,仅仅招收几个学生,正是做实际的“保存”工作。其教学主要是由两大板块组成,一是专门研究古文字、书法理论及相关的文史哲及美学等学问;二是指导训练临帖刻印,培养学生书法篆刻创作的基本能力。这两块教学正是当年梁启超蔡元培们所呼吁的“保存”之“现实版”,也是本文开头所说的真正热爱和尊重汉字及其文化艺术的三个方面之后两个方面。后续者陆维钊沙孟海等七十年代末首招书法篆刻研究生并重建浙美之书法篆刻专业,仍是仅仅招几个、十数个学生,也是为了这样的“保存”,可谓是潘天寿先生当年“保存”努力的“升华版”。如今全国各高校开设书法专业者已近二百,个别院校每年书法专业招生已达数千人之多,全国书法专业毕业生、在读生有多少,不难估算。如此,就不再是“保存”之义了。键盘时代硬笔都基本弃之不用了,连晚清人们都明白的“听有志书家者自为之,非学堂教习之事也”之“书法专门之艺”,却在各个高校热火朝天地“热闹”起来,不知一百多年前的前贤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1963年浙江美术学院书法篆刻专业教学进度计划表(草)



1979年9月陆维钊先生为浙江美院第一届书法硕士研究生手订的课程表



陆维钊先生在1979年暑期为浙江美术学院首届书法篆刻硕士研究生手订的“教学纲要”

回到本文主题。为了教育培养中小学生正确规范地“听、读、写”汉字,并由此培养他们热爱尊重汉字文化的民族情感,这本是由各师范院校中文系加开一门书法课,以讲授“三笔字”书写(主要是硬笔字,毛笔字为辅)和古文字、书法史常识就能完全解决了的问题。本属“三笔字”的使命,何须非要绕一个那么大、既费时又费力且两头都不搭调的“弯儿”,由已经上升为国家“一级学科”的书法教育和书法艺术来承担呢?

估计有人会说,众人拾柴火焰高,高校书法专业扩招、升格,领导重视,展览此起彼伏,全社会人们都积极参与,人人争当书法家,这门艺术就一定会发扬光大,就会涌现出比肩甚至超越前辈的书法大家。若相信文化艺术的发扬光大可以通过群众运动、靠“大兵团”作战、全民普及真能奏效的话,回顾几十年刚刚过去不久的历史,只能感叹人们太容易患上健忘症了。艺术创作是这样,古文字、书法史、书法美学的学术研究更是如此,这绝不是人多就能办成的事,而是恰恰相反,必须由少数专家学者艺术家默默“坐冷板凳”,别过多地干扰他们,让他们全力以赴慢慢“熬”,才有可能做出成就。比如搞了许多年的甲骨文字研究考证,几代人,一百多年过去了,数十万片可识读者至今不足两千字,靠“人多力量大”就能研究出来么?当年,全国县级以上都养着京剧团,全民普及样板戏,多出来几个梅兰芳马连良了吗?还有“贫下中农学哲学”“老太太赛诗会”,多出来几个程朱陆王李白杜甫呢?几十年前红红火火的硬笔书法“热潮”,也终因实用性减低而渐趋平寂了。热闹过后,惟愿这样的结局,不要再成为同是“国粹”的书法艺术之未来。

文/于明诠,原文载《书法》杂志2024年第2期,来源:啸风堂)

书法家简介



于明诠,现为山东艺术学院教授,山东省高校重点学科首席专家。系中国书协行书委员、中国书法院研究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顾问。著有《是与不是之间》《我在乎书法里边有意思的那点意思》《书在哪,法是个啥》《闭上眼睛看》《中国书法全集·黄宾虹林散之陶博吾卷》《书法篆刻教程》《单衣试酒》《中国陶瓷印·于明诠卷》等二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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