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门关
蜗牛走过两次“鬼门关”。
两次都是手术。由于脊髓中的脂肪瘤压迫神经，他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为了治好双腿，也为了杜绝后患，蜗牛开了两次刀。手术是全麻，后背割开一道大口子，刀尖探入脊骨，剜出肿瘤。手术过后，是麻醉消失的疼痛，和数月乃至数年漫长的痊愈、康复期。
蜗牛的检查单
2014年做过第一次手术后，蜗牛从病床上醒来，剧烈的疼痛令汗水爬满额头。病床是狭窄的白色，他躺着无法动弹，而天花板是一块更宽一点的白。他哪也去不了，日复一日，在重复的病痛和康复锻炼中，蜗牛的生活仿佛失去了色彩。对他来说，唯一的亮色来自一款手机游戏。
一方小小的屏幕中，是战场双方的激烈对决：蜗牛麾下的英雄们自左侧入场，是“小黑”“小鹿”“火女”“白虎”和“船长”。船长是蜗牛最喜欢的英雄，因为他“既有控制，又有伤害”。英雄们会自主战斗，躺在病床上的蜗牛只需要点触图标，控制大招的释放。就这样，他只靠最简单的操作，就体验到了深入的策略和动作性。游戏像个朋友，英雄则是他的伙伴，蜗牛和他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但没人预料到，病魔会卷土重来。
2023年，蜗牛病情恶化，脂肪瘤又开始生长，又一次吞食脊髓，他几乎完全丧失了对下半身的掌控。蜗牛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听天由命，对双腿不管不顾，但至少可以生活；二是选择抗争，意味着一次更有风险的手术，以及更痛、更长久的痊愈与康复。
最终，蜗牛决定选择战斗。
好消息是，手术成功了。病情开始缓慢但持续地好转。躺在另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蜗牛发现自己又重回曾经的场景，熟悉的康复和疼痛，以及病床上受限的行动。巧合的是，10年的那款游戏——《小冰冰传奇》（当时叫“刀塔传奇”）——几乎在同一时间上线了怀旧服，约定好似的重回他身边。
蜗牛的游戏账号
就像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听说故友的病情后，不远千里来探望和陪伴。10年过去，“当下”和“当时”的两个时间点却仿佛重合了。
到这里，蜗牛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这场为期10年的相会仅仅是今天的开端——我向你保证，这篇文章讲述的不只是一款游戏，还有“游戏”之于“人生”的特殊意义。
2.梦想
冰酱是蜗牛的客服，也是他的挚友。
我曾犹豫是否要用更普通的词语来描述两人的友谊，比如“朋友”或“熟人”，但最后我决定坚持原来的想法。我知道，“挚友”这个词暂时看来轻飘飘，还没有说服力。但接下来，我将叙述冰酱和蜗牛的相识、相知和他们如今的相处，至于关系的深浅，就交由你来判断。
冰酱和蜗牛相识的契机是2023年12月，冰酱的真实身份是《小冰冰传奇》项目组的运营。那段时间里，《小冰冰传奇》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一是怀旧服上线；二是“圆梦计划”诞生。
怀旧服是复刻当年内容、为玩家带来怀念体验的特殊版本——《小冰冰传奇》的怀旧内容和10年前蜗牛初次体验的内容重合了；“圆梦计划”则是项目组为玩家举办的一次特殊活动，帮大家实现“那些埋在青春中还未实现的梦”。
蜗牛就在这个活动中写下了自己的故事。
蜗牛的留言
“2014年，大病一场，做了大手术，住院一个半月……只有母亲在医院陪伴着我，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母亲睡了一个月的地板，瘦了一大圈。”
“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躺在病床上的我又愧疚又心疼，暗暗发誓，等出院了身体好了一定要给母亲买一套新衣服，买个新手机，带她去一直想去却从未见过的大海。”
冰酱看见了这条留言，深受感动。她联系了项目组，后来又将消息返给蜗牛——她想要帮他实现这个梦想。
3.种子
青岛市是蜗牛为母亲选好的目的地。其实，这个计划早在很多年前就定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实施。
蜗牛一家人住在陕西，与海相隔1000多公里，说远不远，一趟飞机的距离，但过往的人生中，母亲从来没去过。蜗牛告诉冰酱，母亲偶尔会流露出对海的向往：小时候，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在青岛念书的熟人回村，对他和母亲赞扬青岛的大海非常美。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埋在了蜗牛母子二人的心底。
蜗牛的母亲在老家
就这样，在偶然为之的谈话中，在邻居朋友的描述中，在对电视机画面的讶异中，母亲似乎萌生了对海的向往。蜗牛觉得，母亲如果能去看一次海，会非常高兴。
不过，这个说法从没得到过母亲的证实。每次蜗牛提起给母亲订票，全都遭到了拒绝。原因一方面是经济上的，另一方面是，她好像不认为自己应当享受，尤其是要给别人——包括自己的儿子——添任何一点困难的时候。
蜗牛眼中的母亲是一个勤劳的农村女性：朴实、善良，总想着对别人好，却鲜少考虑自己。 “在我康复的这十几年里，是母亲一直无怨无悔的陪着我，看着我一点点慢慢好起来……母亲也真的老去了。”
我该怎么叙述那种毫无保留的母爱？这种爱超过了对任何其他人，包括自己，无关乎大小，也无关乎金钱，它涵盖了每一个细节。而在细腻、含蓄、深沉之爱背后，我认为还有一种强烈的愿望。
因为每当蜗牛朝母亲提议“去看海”，她都会反复说出这个愿望：“只要你能一直健健康康的，我什么都不要！”
直到这次，“小冰冰”陪她一起的这次。
4. 出发
2024年2月，冰酱正式给蜗牛打电话，和他规划带母亲去看海。这也是他们的第一次通话。
冰酱说，第一次听见蜗牛的声音，她觉得非常富有激情。蜗牛听起来很开心，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基本上我说一句话，他要说十几二十句”；然后是热爱游戏，相比于客套话和病情，蜗牛似乎更想跟冰酱交流游戏中的阵容搭配、优化问题，甚至拜托冰酱“能不能给策划提点建议”。虽然没有看见对方，但冰酱明显感受到了一个两眼放光、神采奕奕的形象——“他是真的喜欢”。
在1个小时的交流中，冰酱察觉到了蜗牛身上谦和与要强的双重性格。他对于“圆梦计划”选择自己，保持了惶恐的态度，“没想到会为玩家做这种事情”“也没想到会选我，我是一个很差的人”。冰酱很讶异，她完全不觉得他“差”，或是有任何不好，相反，她看见了一个真实的蜗牛：真诚、善良，因为害怕麻烦别人而有点拘谨。
蜗牛接受了冰酱的安排，但在电话中表明了一个坚定的立场——“不要捐款”，他希望能在经济上独立地达到手术目标。在他看来，自己所遭受的不幸和很多更需要帮助的人相比，算是微不足道。
沟通过后，两人约定好了时间。3月，冰酱带着团队和摄影机来了，打算带蜗牛的妈妈去看海。
见面当天，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蜗牛为冰酱打开房门。自此，许多关于蜗牛的印象得到了印证，比如善良和要强。尽管人很多（算上拍摄团队，约有10人）蜗牛坚持要请所有人在他家里吃饭，在冰酱看来，蜗牛真正把他们当成了客人，用最大努力在尽地主之谊。
蜗牛的背影
冰酱非常珍视这份用心。所有人坐下来吃饭，吃完饭，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也就在这时，冰酱才有了从线上到线下的实感：“蜗牛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但面对镜头时，就开始紧张了，直到讲到游戏的时候，他才又变得眉飞色舞。”
蜗牛又成了网络上了那个想给策划提点建议、热切地想让自己喜爱的游戏变得更好的样子。看见这样积极的态度，冰酱让他畅所欲言，并记下他的想法。除此之外，他们还分享了“巅峰竞技场”的阵容搭配——怎样控制足，又怎样才让伤害更高。
聊天过程中，冰酱注意到蜗牛床头垒起了一摞书。蜗牛爱看书，爱写点东西，因为无法自如行动，他有时会在网上接活，写一些文案，“是热门游戏的二创文”。他常把这样挣来的钱给母亲买衣服，母亲有时候会接受，有时候觉得贵了，又让他退回去。
时间过得很快，冰酱一行人就要启程了。蜗牛再次向大家表示感谢，并且再次拒绝了“也带他一起去海边”的邀请——带上他就等于带上轮椅，需要额外搬运和照顾，蜗牛认为自己会添不必要的麻烦。这方面，蜗牛似乎很像他的母亲。最后，这个梳着清爽寸头、穿着干净的运动鞋的男生很正式对他们说：“你们带我母亲和妹妹去就好了，谢谢”。
冰酱决定尊重蜗牛的决定。一行人就此出发。
妈妈要出发了
5. 看海
我先前没有提到太多有关蜗牛母亲的事，但接下来，她会是故事的核心。
她就像许多母亲一样，是家庭中默默付出、却又容易被遗忘的那个人。蜗牛的母亲在甘肃的山区长大，在那里成长和生活的经历很大程度上影响和塑造了她。她的勤劳坚韧，她的固执认真，她的大爱无疆，还有——她的谨慎和胆怯。
蜗牛说，母亲一开始对“圆梦计划”的态度是怀疑的：“天上怎么会掉馅饼？”“是不是骗子？”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认可这场突然安排的旅行。
后来蜗牛说动了她，解释了《小冰冰传奇》是一直在玩的游戏，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手术时光，而与冰酱等人的接触令他感到温暖可靠。母亲很快理解了蜗牛，因为她曾亲眼见证了游戏对蜗牛的正向力量——有段时间，蜗牛几乎不愿意和外人交流，而在游戏中，他玩得很开心。
冰酱曾问过蜗牛，游戏对于他有什么意义。蜗牛是这样回答的：
“现实中，我可能无法行走。但在游戏中，我跟其他人没有区别。我甚至能玩得更好。”
可能是考虑到了蜗牛对这款游戏的喜爱，这次，母亲没有拒绝儿子的好意。这么多年过去，前往青岛的机票终于订好了。同行的还有蜗牛的外甥女和妹妹——原本冰酱计划的是带蜗牛一家人一起——3个女生即将启程。
2024年3月21日晚上，两台面包车载着蜗牛的梦想出发了。直到现在，冰酱仍然对那个夜晚印象很深，她记得蜗牛的家人到机场后，“（蜗牛的）外甥女没经历过候机、托运，她乱奔乱跑，很兴奋。妈妈跟在她后面，去追她，非常美好家庭氛围”。整个出行过程中，冰酱没看到愁苦和担忧，只有“欢乐地高呼”。
第二天早上，他们抵达了这次看海之行的终点——青岛金沙滩。面前的黄海辽阔无际，在月牙形的金色沙滩上，蜗牛的母亲下意识地蹲下，拾捡贝壳。这些贝壳后来被带回家，送给蜗牛。
“事实上，蜗牛妈妈在海边只做了两件事。这是出发前她跟蜗牛说的，就是捡贝壳、打电话。”冰酱说。
捡好贝壳后，母亲在一望无际的大海前，给蜗牛打了个电话。两个视频连线看着大海，然后蜗牛开始说话了，他们用的是方言，接着，蜗牛的母亲开始流泪。
后来冰酱才知道，她对蜗牛说的话是：“多出来走走。这世界好得很呐，繁华着。”
蜗牛的家人们在海边
冰酱在出发前告诉过蜗牛一家人，所有的消费支出都由《小冰冰传奇》的“圆梦计划”项目来负责，让他们好好地玩，畅快圆梦。但出于“不好意思占便宜”的想法，这家人在青岛待了1天就回去了。
几周后，蜗牛踏上了去北京做手术的旅途。
6.手术
对蜗牛一家人来说，看海是一个插曲，真正的挑战是这场决定他下半生的手术。
手术的风险较高，考虑到这点，做手术前，蜗牛把游戏账号托管给了冰酱，“以防意外”。他许愿能一切顺利，等有一天康复后，到上海“去莉莉丝公司看看”。
去手术前，蜗牛给冰酱寄了一大箱苹果，送到了莉莉丝公司楼下。冰酱回礼给蜗牛，整理了玩家们的祝福（不少也是冰酱的同事们），和他们拍摄的大海照片，并打印成明信片寄出。
为蜗牛一家这次出行制作的明信片
手术的过程很复杂，我就不再描述了。我只想高兴地告诉你，这一次上天没有为难这个男生。手术很顺利，但蜗牛要走的路还很长。他的身体还处在漫长康复期的开端，距离能再次行走，可能还有几个月，也可能有好几年。不过，尽管仍很微小，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是好消息，已经足够了。
7.再见夏天
2025年2月，相识1年后，冰酱再次联系了蜗牛。
她想给蜗牛寄一个农历新年礼盒。今年《小冰冰传奇》正好制作了“船长”造型的马克杯——那是蜗牛最喜欢的英雄，“因为他既有伤害，又有控制”，冰酱想起了这句话，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份。
聊天中，她问蜗牛康复得怎么样了。蜗牛说，康复很难，很辛苦：“还不能走，但现在能站起来了。”
蜗牛向冰酱倾吐，每天训练的强度大，持续时间长，从早上醒来一直练到晚上9点，身体又痒又酸又痛，“比想象中更难”。但晚上睡觉前，他一如既往地会在“那款游戏”中寻找快乐和安慰，雷打不动地玩上2小时，直到护士来催他休息，直到他昏昏沉沉，安然入睡。
然后，第二天又是新的康复，新的锻炼，一天又一天。
蜗牛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独立行走，这个愿望和看海不一样，没人能帮他，只能靠他自己。他告诉冰酱，夏天是一年中肌肉和神经状况最好的时候，希望今年夏天能好好走路，来拜访莉莉丝，再来见冰酱。
蜗牛拍摄的康复医院
蜗牛同时也流露出一点担心，因为康复的过程确实比预期要长。冰酱鼓励蜗牛说，加油，一定要来。她还说，等蜗牛来了，要介绍好多项目组的人给他认识，包括策划“村姑”，这样他就能当面提出对游戏的建议了。
后来，冰酱也告诉我，她真诚期待蜗牛的到来。只要他能来，就说明他已经完成了最大的梦想。她希望蜗牛所有的梦想都能得到实现。
回到我们开头所说的，这不只是一个有关游戏的故事，还有更重要的，游戏会为我们带来些什么：是友谊，是感动，是相识，也是相知，甚至是对不同人生轨迹的改变和迁移。到这里，冰酱和蜗牛的故事也几乎讲完了，“挚友”的描述是否贴切，相信在你的心中已经有了判断。现在，我只补充最后一个细节，说是细节，它其实是一个巧合：
收到“船长”马克杯的礼盒后，激动的蜗牛把微信头像换成了船长，至今仍保留着。对他而言，这个角色已经不单单只是一种娱乐，而具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
而在另一边，其实蜗牛还不知道，自去年4月起，冰酱在公司内网的头像就是一张特殊的卡通插画。画面中的“小冰冰”（冰女）与一只蜗牛共坐在海边。这是那次观海之旅回来后，冰酱委托项目组绘制的一个头像，后来作为特殊成就加入了游戏，就叫“小冰冰与蜗牛”。
游戏中的隐藏成就，没有任何目标提醒，相当于一个彩蛋
冰酱的头像也保留至今。两人好像不谋而合了。我问冰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觉得挺好看的。”
冰酱又说，自己的性格其实和蜗牛有点像，都内向，也很要强，更愿意用行动而不是话语来说明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和蜗牛就像两片不善言辞的雪花，从高高的天空中坠下，相汇，碰撞，改变了轨迹，最后又融化——这个过程中，好像理解了彼此，对对方有所影响，最后又匆匆分离，萍水相逢一场。但在我看来，他们最后都落在了同一片土地上——是一款延续了10年的游戏将两人导向了同一个方向，而他们肯定还会因此再度相遇。
冰酱对我说，这或许就是游戏能对人生带来的最大影响：结识，相知，然后再见。相行相伴哪有不分离？分开了，却留下了深入人心的影响。
而且，她相信未来还会再见面的——也许，就在夏天。
冰酱的头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