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陵,
几日可还?
▲光辉映下,一只航运船队有序抵达三峡坝区。摄影:雷声
李白在《早发白帝城》中描写了轻舟直下瞿塘峡的迅疾之姿,自古传诵。其中“千里江陵一日还”更是引人兴味。事实上,从白帝城到江陵,不可能一日而到。那究竟要几日,方可还江陵呢?
「READING」
李白这首《早发白帝城》,描写轻舟直下瞿塘峡的迅疾之姿,自古传诵,全诗是: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其中“千里江陵一日还”,特别引人兴味,当然,大家都知道从白帝城到江陵,不可能一日而到,但究竟要几日才可还江陵呢?中学生可能比学者更富现地研究精神,在“百度知道”上曾有中学生提问:“朝发白帝,暮到江陵的时间是多长呢?”可惜网络上的答案完全是错的。
▲《蜀川胜概图》 供图:傅寒
读诗必须先明章法
千古名作,传诵多口,必有千万人解读,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就是读诗必须先明章法。
七言绝句有非常清晰稳定的章法。
传统的观念,总是以“起、承、转、合”四字诀来谈七言绝句,其实是非常粗暴的举措,单单因为七绝只有四句,就用四字诀硬生生去套用。当然,“起”之后必然有“承”,天下的文句,不论是诗,是词,是文章,莫不如此。但是“转”呢?七绝的第三句,绝对不可能“转”,既然“转”不存在,“合”自然不必谈。
在创作实务上,七言绝句不能看作四句,而是两个“单位双句”,也就是我们谈七律的时候常用的“联”字。位置在七绝前两句者,称为“第一单位双句”,位置在七绝后两句者,称为“第二单位双句”,两个单位双句各自职司着不同的任务,来完成这个结构体。
“第一单位双句”的任务,是形成一个主画面,并且在这个画面里自然产生一个带有方向性、单一性的注意焦点,“第二单位双句”的任务,便是在前面已经形成的主要画面上,依照前所定位的注意焦点的指示,进行主要动作的活动。这就是七绝章法结构最常见的格式。“第一单位双句”在形成一个主画面时,会在这个画面里自然产生一个唯一的注意焦点,而且,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就如同地心引力的作用一样,每一个单位双句内的十四个字,也会像苹果由树上落下时速度愈来愈快一样,排列在后面的字词,它的重要性恒比排列在前面的重要,尤其是第一单位双句,它的最后三字,几乎都会指向其画面空间中的最受注意的聚焦点。因为这是诗法的自然现象,不必诗人特意营造,也会呈现出来,因此会超越人为层次而可提升为定律。
至于“第二单位双句”,因为它必须完全依据“第一单位双句”所形成的既有画面空间,只在此既成画面里所产生的唯一注意焦点上去加以发挥,不被允许去营构任何新的画面空间。在这种情况下,三四句必然与一二句有相同的方向、相同的时间、相同且延续的动作空间,“转”字如何而来?
▲范成大竹枝词 图源:视觉中国
以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为例: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的“第一单位双句”中,李白以自己和孟浩然两个人为主题人物,以送孟浩然赴扬州作为主题事件,画出自己在楼上送别,航船的目标为扬州的这幅概念导向十分明确的画面;然后在“第二单位双句”设定了主要动作为作者在楼上目送孟浩然所乘船只的目视动作。在“第二单位双句”里,诗人的活动空间,亦即他的站立位置与目视的空间方向,都在“第一单位双句”所设定之中,至于时间的定点,依照结构法则,是锁定在孟浩然乘船东行的时刻,只有这一点是本诗的时间所在,以后发生的船渐行渐远的延续动作,因为都是同一段时间里进行的,只可视为一次时间设定。因此,全诗并没有任何“转”的情形。《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并不是单一的例子,全部唐人绝句皆然。
朝辞白帝
李白这首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是第一单位双句。依照第一单位双句的任务,李白写下自己身体所在和所作动作的地方,然后写出将要前往的地点,这时候,必定是写实的。“一日还”因为是对目的地的预期,因为希望快速到达,不免语带夸大。但是,小小的夸大并不是重点,七绝第一单位双句末三字的任务,是指示全诗视线的方向,“一日还”三字,确实指示了这首诗后续的方向,告诉读者,他的船正朝向江陵而去。
▲长江三峡奉节瞿塘峡白帝城今貌 图源:图虫创意
“白帝城”三字,并不是单指白帝山,它是“唐代夔州城”的同义词。唐代夔州城由三个城区组成,从濒临长江的最前沿算起有三个城区,依次是白帝山城区、马岭城区和赤甲山城区。
白帝山城区从萧梁、西魏、北周、隋时期,就曾经历多次战争,所以有自己的城墙,出入白帝山城区与马岭城区,有一道暗门。南宋干道庚寅六年中元日(1170/8/28),关耆孙曾走过这道暗门,详见其所撰《瞿塘关行纪》一文。从现地研究来说,应该位于北纬31°2'41.60",东经109°34'10.40",海拔165.6米。
马岭城区是行政中心,唐代夔州刺史兼有夔州都督府之号,领峡中五郡。马岭是本区唯一的平地,因而夔州刺史厅(即都督府厅)和一些官署都建筑在这里,继刘禹锡之后出任夔州刺史的李贻孙有《夔州都督府记》一文,记载得很详细,计算其地址,应在北纬31°2'43.31",东经109°34'13.08"一带。
赤甲城区是赤甲山下的山坡地。赤甲山与马岭相连的平地,海拔约160米左右,赤甲城区是夔州城的主要居民区,人口众多,房舍顺着山坡层层而建,我估计最高也就是到海拔250米左右。杜甫在永泰二年(766)二月十三日夜初到夔府城下夜泊,因为他有检校工部员外郎的身份,受到本地官府的接待,入城以后,被暂时安排在位于白帝山西面山腰的西阁。不久,在三月中,他便租赁了赤甲城区的一所两层住宅,《秋兴八首之三》诗中所谓“千家山郭静朝辉,日日江楼坐翠微”便是。
夔州城下,便是由滟滪堆、白帝山、马岭、赤甲城区环绕下的大型水湾,今称关庙沱,夔州城有一个城门在马岭西侧,下去就是泊船的码头,夔州水驿就在这一片水域中,至于具体位置,千年前的事就不可说了。李白曾经泊舟于此,本刊已经刊登过鄙人《李白登上三峡之巅》一文,曾述其事。杜甫初到夔府时,也泊船于此;居住赤甲宅期间,也常常从自宅的江楼俯视水边驿楼,写下不少诗篇。
▲李白《早发白帝城》中所说的“白帝城”,其实是唐代的夔州城。城下环抱着一个大型水湾,今名关庙沱,夔州水驿在此湾中,李白“朝辞白帝”,便由这里出发。摄影:张德礼
上图的大水湾,便是关庙沱,夔州水驿在此,李白“朝辞白帝”,便由这里出发。船出关庙沱,向东航行,朝霞满天。友人夔州博物馆雷庭军馆长,日日在江上拍摄瞿塘峡山的变化,曾经拍出很好的彩云,为李白此诗作了脚注。
两岸猿声
接下来的第二单位双句,便承接着“一日还”,继续经营目的地方向的描写: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离开夔府水驿,从白帝山前穿过滟滪堆,进入夔门,接着驶过瞿塘峡,然后前方是漫漫的长江江路,这是每一个旅人都可以预期的,李白当然也不例外。
在这里,为什么特别先写“两岸猿声”,这与七绝句法的结构及夔州特殊风土都有关系。
猿猴在中国并不是稀有动物。唐诗中,北自辋川,南到岭南,东起辽东,西至桂林,随处都有诗人写到啼猿。就在接近荆州的荆门,也有王昌龄《卢溪主人》一首,写道:“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这首诗的后两句是预期之词,预告卢溪主人将会听到愁猿哀吟的区域也相当大,包括了荆门到三峡全部。
所以,如果单单只是想到两岸猿声,那么,整个白帝城到江陵城的旅行过程都可能听到猿声,也不是问题。如果含糊解释,随便放过,不作深论,也未尝不可。
但是,如果从诗人作诗的角度来看,就不同了,因为章法的必然性,全首诗必须讲求单一性原则,包含时间单一、空间单一、动作单一。
以李白这首诗来说,它的单一性就是集中在“早晨从白帝城开航出发”这一点,所以,“两岸猿声”主要就是指白帝城、夔门、瞿塘峡这一段航行的眼前景。因为啼猿虽多,但夔州特别闻名,成为夔州风土的特色。
▲瞿塘峡夔门的猿猴 图源:图虫创意
“万重山”过去的人都把它解释为从夔州到江陵之间有万重山,认为是夸大的虚写。这种说法,本来也未尝不可;因为贯穿整个长江三峡,无不是山,何止万重。出了夷陵之后,山形退去,才开展为平地,这些也是事实。而且,因为这三个字的位置在第二单位双句的末三字,可以放开,放远,推广去看,当作是诗人对前路的认知。
但是,一首七绝的时间设定很短,空间设定很近,不能拉得太远,把“已过万重山”解释为出了三峡或是到了江陵,都是外行人的想像。
其实,你到夔门一望,瞿塘峡一行,你就会发现,瞿塘峡这7.2公里的航程,山水变幻,就可以说是万重山了。下瞿塘的船速很快,航行短暂,惊涛迫人,险滩逼仄,并不是写诗的好时机。须臾之后,在大溪口出峡,水平天远,船行纡徐。铺一张纸,把刚才从夔州水驿开航以来的情事写成诗句,把实体的“已过万重山”,到预知的“万重山”,合而为一,才是李白作诗的真相。
▲南宋范成大、清代王士禛二人分别自白帝城经三峡下至江陵(今荆州市)的每日日程示意图。绘图:李维娜
用典
其实,李白这句“千里江陵一日还”,并非出于独创,而是使用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的典故,原文是: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水经注》以后,北周庾信的《周大将军司马裔碑》云,“天保二年,除信州刺史、都督信州诸军事,朝发白帝,暮宿江陵,气振巴丘之兵,威警建平之戍”,也用了这个典故,文中的信州,是夔州在萧梁和北周时期的州名。杜甫的《最能行》一诗也说:“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我们都知道,庾信根本没有来过三峡,杜甫写《最能行》的时候,人在夔府,也尚未出峡;李白写《早发白帝城》的时候,才刚要从白帝城出发。三家的诗文,都是用典的手法。李白所说的“千里”,是从“其间千二百里”之语,修改而来。
▲从高空中俯瞰瞿塘峡,可见今日的白帝城如同小岛(右上角)一般驻守在瞿塘峡口。图源:视觉中国
七百里与千里
《水经注》说了两个数据,“三峡七百里”和“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那么,从夔府水驿到峡州夷陵县的下牢关,以及从夔府水驿到荆州沙头水驿,这两段水程的实际距离有多长呢?
据2002年1月20日“三峡第一爆”以前的《长江航线里程表》所记,奉节站(在奉节老县城南门依斗门下)至宜昌站共206公里,宜昌站至沙市站共148公里,合计354公里。沙市站,相当于唐代荆州江陵县的沙头水驿。但李白《早发白帝城》是由唐朝的夔府水驿出发,唐朝夔府水驿在白帝山下的关庙沱,距离前述依斗门的奉节站,约4公里航程。因此,李白从白帝城出发,至宜昌站的水程为202公里,至沙市登岸,水程为350公里。
如何换算古今里程呢?
《水经注》是南北朝时期的书籍,它所记录的故事可能来自东汉、魏、晋,当时所用的应是汉代里制。据《宋史·舆服志·记里车鼓》条云,“古法六尺为步,三百步为里,用较今法五尺为步,三百六十步为里”,现在学界通常认为汉尺的一尺长为23.1厘米。那么,汉代里制中,一步为138.6厘米,一里为415.8尺。据此换算,202公里相当于汉晋时期的485.8公里,350公里相当于汉晋时期的841.75公里。《水经注》所说的“七百里”和“一千二百里”,显然也灌水太多了。李白以千里来描写夔州与江陵的距离,比较近于实际。而且,诗中字数有五七言的限制,接近一千里的距离,取其整数,写成千里,也是常见的情形。
由此可见,李白固然使用了《水经注》的典故,他自己对于道路里程也有清楚的地理知识。虽是用典,也修正了典故中的不合理之处。
▲早上坐船从白帝城的关庙沱出发,向东航行就进入瞿塘峡口。幸运的话,能够看到朝霞满天的景色,体会到当年诗仙李白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时的心境和感受。摄影:雷庭军
几日才可以下江陵
究竟要几日才可以下江陵呢?以古代的峡船与江船的速度,最快大约五天。下面是南宋范成大《吴船录》所记载的航行日记:
淳熙四年七月二十日丁巳
(1177/8/15)
辰巳时发夔州大南门,
晚泊巫山县。
(峡内第一日,船程100里)
淳熙四年七月二十一日戊午
(1177/8/16)
下巫峡,至归州。
(峡内第二日,航程约165.5里)
淳熙四年七月二十二日至三十日
(1177/8/17—1177/8/25)
皆留泊归州九日,
等待继任之胡长文。
淳熙四年八月一日戊辰
(1177/8/26)
发归州,至平善坝,已出峡。
(峡内第三日,航程145里)
淳熙四年八月二日己巳
(1177/8/27)
发平善坝,经夷陵,至杨木寨
(峡外第一日,航程140里)
淳熙四年八月三日庚午
(1177/8/28)
发杨木寨,至沙头泊宿,即沙市。
(峡外第二日,航行240里)
以上是范成大《吴船录》的记载,他虽然前后用了14天,但中间有9天留泊归州,等待继任的胡长文来交代,所以实际上只航行了5天。
范成大于淳熙元年(1174)以敷文阁待制、四川制置使至成都(又称成都路制置使);淳熙四年(1077),内召权礼部尚书。四川制置使是当地的最高长官,礼部尚书是朝廷中位阶尊崇的高官,所以他乘坐的船只,必定是最大、最快、最好的。他又是在夏天七月水位正高的时候,犯险而行,据《吴船录》所见,他自述,“余犯涨潦时来”,所以速度很快的,千里江陵,只用了五日。
范成大也记录了这段航程的里程数为790.5里,和前文依据汉尺计算的841.75公里,相差不远。不过,拿这一点来作比较,并无太大意义,因为宋人纪录水程时的里数,经常是十分混乱而且失准的。
▲夔门瞿塘峡 图源:图虫创意
下面,再以三件清代著名的旅行日记为例:
王士禛《蜀道驿程记》之航程
王士禛于康熙十一年的九月十六日戊子(1672/11/5)午后离开白帝城,九月二十日壬辰(1672/11/9)午抵峡州,泊舟入城。是夜,又行十余里而宿。九月二十二日戊子(1672/11/11)暮抵荆州府治江陵县。其中多次因阻风或游览,常作半日停留,最后这一天从枝江到江陵县,他又改乘速度较为轻疾的兵船,因而提早抵达。这次旅程,表面上看,他从九月十六日午后出发,九月二十二日日暮抵达,一共走了七日,而其中实际行船的日数,约仅五日。
方象瑛《使蜀日记》之航程
方象瑛于康熙二十二年典试四川,他于七月一日出都,回程于十二月十一日(1684/1/27)离奉节县,夜宿巫山县,第六日即十二月十六日癸丑(1684/2/1)出峡至夷陵,在峡中六日,但因为在巫峡和新滩都曾阻风半日,渡新滩当夜又在其地停宿,实际上只航行四日。到了夷陵,休息一日换船,十二月十八日再出发,第三日,即十二月二十日(1684/2/5)至荆州府,泊于沙市。这次旅程,虽然他先后使用了十日,但总计航行的日数只有六日又半。
陶澍《蜀輶日记》之航程
清代陶澍于嘉庆十五年典试四川,归途中经过夔州,十月十四日(1810/11/10)巳刻自奉节开舟,过鱼复浦。四天后,于十月十七日(1810/11/13)出西陵峡,泊宜昌府东湖县。又四日,十月二十一日(1810/11/17)已泊荆州府南城外,东望沙市。从白帝城到江陵,虽然用了八日,但其中二十日午后及二十一日午前,阻风未行,所以实际上只航行了七日。
从上述四个例证可知,若是排除了水浅、阻风、人事应酬等外在因素,从夔州白帝城至江陵府治的行驶日数,应是五至七日。
▲三峡红叶 图源:视觉中国
行程最迅速的范成大,峡中三天共行206公里,每日的平均航速是68.67公里,峡外两日共行148公里,每日的平均航速是74公里。峡中航速不及峡外。所以,当后人读到“千里江陵一日还”之时,可能误以为峡中水位落差较大,水流应更湍急,船速可能较快。但这并不是真的,只是读者自己的假想而已。像瞿塘峡之类的窄水急峡,船速应会提高,但这只是特殊情形,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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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河流地理与水文化
责编:柳向阳 王旭辉
美编:程晓新
校对:段海英
审核:任 红
来源:《中国三峡》杂志 2024年第12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