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 | 廖保平
布鲁塞尔北约总部的地下武器库里，管理员正用激光测距仪丈量空空如也的弹药架间距——这个黑色幽默的场景，正是当下欧洲防务现状的绝佳隐喻。当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自嘲"连老鼠都嫌我们的仓库太寒酸"时，其背后是欧洲战略自主梦想与军工产业骨感现实的激烈碰撞。这场从生产线延伸到地缘政治的困局，实则是冷战后欧洲安全架构系统性塌缩的必然结果。
冷战结束后的欧洲陷入集体战略保温箱，1947年的马歇尔计划在重塑欧洲经济秩序的同时，悄然构建起防务领域的"监护体系"。美国通过北约机制将欧洲防务纳入全球战略轨道，刻意引导欧洲国家形成"搭便车"心理：西德1955年加入北约时，其军工产能被限制在满足本土防御需求；法国1966年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后，仍难摆脱美制F-104战斗机的技术依赖。这种"安全外包"模式使欧洲军工复合体逐渐退化，1970-2000年间，欧洲战斗机研发周期从8年延长至20年，主战坦克型号从12种缩减至4种，军工产业集中度下降47%。
德国国防军坦克数量从1990年的7156辆锐减至2022年的266辆，法国火炮年产量不及朝鲜的十分之一，这种"刀枪入库"的狂欢在俄乌冲突的炮火中戛然而止。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数据显示，欧盟国家向乌克兰输送的武器已掏空42%的陆地装备库存，而欧洲军工复合体的产能仅能满足15%的补充需求。
更深层的危机在于产业根基的腐蚀，美国军工复合体则借机完成对欧洲防务供应链的嵌入式控制。雷神、洛克希德·马丁等巨头通过技术转让协议，将欧洲军工纳入其全球分包体系。当德国豹2坦克使用美国数字火控系统，法国阵风战斗机依赖霍尼韦尔惯性导航装置时，所谓"欧洲制造"早已沦为技术组装产物。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产业殖民，使欧洲在21世纪无人机、高超音速武器等新质战斗力竞争中全面落后。
柏林墙倒塌后，欧洲精英阶层陷入历史终结的迷思，德国将国防预算从1990年占GDP2.8%削减至2014年1.2%，英国关闭了75%的陆军重型装备生产线，"和平红利"的狂欢掩盖了战略自主能力的持续失血。欧盟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CSDP）沦为纸上谈兵，28个成员国维持着178种不同的武器系统，是美军标准化程度的1/5。这种碎片化格局使欧洲防务开支效率比美国低40%。
于是荒谬的一幕出现了，当洛·马公司F-35生产线昼夜轰鸣时，欧洲"台风"战机的生产周期却延长至36个月。西班牙纳万蒂亚造船厂熟练焊工平均年龄达53岁，暴露出人才断层的致命伤，当2022年需要向乌克兰输送武器时，各国库存装备竟出现75%的零部件不兼容。这种去工业化苦果，以及历史终结的幻觉，使得欧洲重建军工体系犹如在流沙上筑城堡。
一觉醒来，欧洲加紧防务自主化，2023年欧盟启动的"弹药生产加速计划"，看似雄心勃勃的100万发炮弹目标，实则六成产能依赖美国军工供应链。雷神公司驻布鲁塞尔代表戏称："我们卖的不只是导弹，还有安全感。"这种依附关系在俄乌战场具象化为荒诞场景——乌克兰士兵用德国"豹2"坦克发射美制贫铀弹，背后是北约数据链在实时调度。
防务自主的认知撕裂更令人忧虑，波兰疯狂采购250辆美制艾布拉姆斯坦克，法国却坚持"欧洲主权武器"路线研发第六代战机，这种分裂映射出欧洲安全观的深层矛盾：究竟要做大西洋主义的附庸，还是成为地缘政治的独立棋手？
欧洲觉醒的萌芽在废墟中生长。德国总理朔尔茨设立的1000亿欧元特别国防基金，法国推动的"欧洲军备局"构想，标志着大陆力量开始挣脱战后体制束缚。更革命性的变化发生在生产端：爱沙尼亚将3D打印技术引入弹药生产，使炮弹成本降低四成；捷克把汽车生产线改造为装甲车制造基地，演绎着"民转军"的现代版诺曼底登陆。
但当前欧洲防务自主化进程正遭遇三重悖论：政治层面上，波兰等中东欧国家仍将美国驻军视为终极安全保障，对欧洲战略自主心存疑虑；经济层面上，建立欧洲防务基金需要突破《稳定与增长公约》3%的赤字限制，德国等财政保守派强烈抵制；技术层面上，6G通信、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决定未来战争形态的核心领域，欧洲企业研发投入仅为美国同行的1/3。
深层次变革已在暗流涌动，法国主导的"欧洲干预倡议"已有13国加入，实现了战术级联合行动能力；欧盟启动的"永久结构性合作"（PESCO）涵盖47个防务项目，其中"欧洲防空反导系统"计划首次整合了法意SAMP/T与德国IRIS-T系统。更为关键的是，欧洲防务局主导的"下一代主战坦克"（MGCS）项目，正尝试打破莱茵金属与奈克斯特之间的技术壁垒，构建真正的泛欧军工标准体系。
在慕尼黑安全会议的最新战略文件中，"欧洲主权"概念被提及次数同比增加三倍，这昭示着大陆精英阶层认知范式的转变。当美国将60%海军力量转向亚太，乌克兰战场消耗掉北约东欧弹药库存的90%，欧洲终于意识到：防务自主不是选择题，而是文明存续的必答题。从EDA（欧洲防务局）到EDIS（欧洲防务创新计划），从空客无人机到MBDA第六代导弹，一场静默的防务革命正在莱茵河畔酝酿。这场觉醒或许来得太迟，但恰如丘吉尔所言："这不是终点，甚至不是终点的起点，但可能是起点的终点。"欧洲能否在数字时代重建防务主权，将决定大陆文明在21世纪全球秩序中的终极位置。
不过，真正的突破在于制度创新，欧盟正在构建"战争经济"新范式：将防务采购纳入《欧洲关键原材料法案》保障体系，用"欧洲防务债券"打通资本市场，借"战略指南针"文件重塑军工产业地图。这些举措若成功，或将催生媲美空客的防务巨头，彻底改写全球军工版图。
在波兰马拉舍维奇的铁路枢纽，满载韩国K2坦克的专列正隆隆驶向乌克兰前线。这些东方武器的钢铁洪流，恰似敲响欧洲防务自主的警钟。当大陆的兵工厂重新点燃熔炉，当柏林与巴黎的军工巨头放下百年恩怨，欧洲或许正在经历痛苦却必要的战略成人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