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北的一个小村庄里,每年元宵节都有给故去亲人送灯的习俗。暮色降临时分,村民们会带着用红纸糊的灯笼、供品和纸钱,踩着薄雪走向村后的坟地。张秀兰像往年一样,和弟弟妹妹捧着四盏莲花灯往母亲坟头走。十年前那个下着冷雨的清晨,母亲被推进县医院手术室时,攥着她的手说"等妈病好了,给你们炸糖糕",可那盏红灯笼终究没能再亮起来。
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些,张秀兰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转过老槐树时,她看见坟前有个佝偻的身影。弟弟眼尖,低声说:"姐,那不是老叔吗?"三人停住脚步,看着那个穿着褪色蓝棉袄的老人,正用枯瘦的手指把蜡烛固定在坟头。火苗在风里摇晃,映出他两鬓的白发。
张秀兰的记忆突然被拉回二十年前。那时她刚上小学,母亲总在灶台边揉面,老叔坐在门槛上编竹筐。有天夜里,她被争吵声惊醒,看见母亲抱着包袱往门外走,老叔拽着她的衣袖说"再给我次机会"。后来母亲改嫁到邻村,和父亲生下两个弟弟。继父脾气暴躁,地里收成不好时会摔碗骂人。母亲总在深夜缝补衣服,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株被风吹弯的高粱。
"他咋来了?"弟弟小声嘀咕。张秀兰也有些恍惚。离婚后老叔再没出现过,听说后来去了山西煤矿挖煤。去年清明他们给母亲立碑时,连老叔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此刻老人正往供碟里摆苹果,动作笨拙得像在摆弄什么宝贝。弟弟忍不住开口:"老叔,您啥时候来的?"
老人猛地回头,手里的苹果滚进雪里。他张了张嘴,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我...我搭今儿早班车来的。"沉默片刻,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这是你妈当年给我纳的鞋垫,我一直没舍得穿。"鞋垫上的并蒂莲图案已经褪色,针脚却依然密实。
雪粒子开始飘落,张秀兰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那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母亲攥着她的手说:"兰儿,别记恨你爸,他也是苦命人。"可张秀兰记得,父亲在母亲病重时还在牌桌上输光了买药钱。反倒是老叔,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托人捎来过两袋白面。
"当年为啥离婚?"弟弟突然问。老人蹲下身拨弄蜡烛,火苗把他的皱纹照得更深了:"那年闹蝗灾,家里揭不开锅。我跟着村里人去偷公社的红薯,被抓了现行。你妈怕连累你们,就..."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后来我在劳改队听说她改嫁,想着只要她能吃饱穿暖就好。"
张秀兰突然想起,母亲改嫁那天,老叔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有人看见树皮上有指甲抠出的血痕。这些年他们总以为母亲的不幸是因为遇人不淑,却不知道那段婚姻里藏着这样的心酸。
雪越下越大,四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老人往火堆里添了把纸钱,火星子腾地窜起来。"你妈最爱听戏,"他望着燃烧的纸钱说,"当年县剧团来唱戏,她踮着脚往戏台子跟前挤,我就在后面给她挡着人。"张秀兰的眼泪砸在雪地上,她想起母亲总说"老李家的二小子最疼人",那时她以为母亲在说继父。
回家的路上,弟弟突然说:"姐,我觉得老叔才是真的爱咱妈。"张秀兰没说话,心里却想起去年冬天,继父在母亲忌日那天喝得烂醉,把供桌上的照片摔得粉碎。而此刻,那个被岁月压弯了腰的老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村外走,他的背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像片随时会飘落的枯叶。
元宵节的月亮升起来时,张秀兰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母亲的遗照摆在堂屋正中央,相框里的女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笑得那么温柔。她忽然明白,有些感情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即便被岁月的尘土掩埋,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开出洁白的花。
在这个速朽的时代,我们总以为爱情会被时间冲淡,被现实碾碎。可有些故事,总在不经意间提醒我们:真正的爱从来不是海誓山盟,而是刻在骨子里的牵挂。它或许藏在褪色的鞋垫里,或许埋在无人知晓的坟头,或许只是某个老人在雪夜里踽踽独行的背影。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爱你",最终都化作了照亮黄泉路的灯,在时光长河里永远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