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纽约,我遇到一对年轻人,男的是学化学工程的,刚读完硕士,女的是学钢琴的,也在读研,已经读到博士。我当时跟这女孩儿开玩笑,钢琴读到博士,这得把钢琴读成什么样儿,是不是拆碎了也能一点一点再装起来。这女孩儿微笑着告诉我,只要关于钢琴的,都会涉及到。但具体是什么研究方向,她没说,估计已经精深到这个程度,也就知道,即使说了我也不会懂;两个人已经结婚。小伙子告诉我,他们住在下城区,而且已买了房子,是他在国内的父母给买的。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小伙子高中一毕业就来美国了。当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家里让来就来了。但是读完了本科,家里还让他接着读研,他就不愿意了。当时也不说不愿意,就是一回家,找各种托词,不想再回来了。父母一下就急了,先是苦口婆心地劝他,接着又把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动员起来,走马灯似的轮番来家里做他的思想工作。结果,还是回来了,又在哥伦比亚大学继续读研。其实他当时回来,还不仅是因为父母和家里亲友的劝说,换句话说,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旦打定主意,别说父母和亲友,就是说下大天来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他这次回国,是和女朋友一起回来的,尽管当时还没明确情侣关系,也已经进入“朦胧状态”。是这个女孩儿,还要回美国去继续读博。
这女孩儿笑着对我说,当时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跟他走到一起了。那次是去哥伦比亚大学找一个老师,回来时有些晚了,老师怕不安全,就让人找了一个可靠的朋友开车送她。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到了地方,临下车时,这人忽然说,加你个微信可以吗。在美国,用微信的人也有,但很少,一般都是华人留学生或在国内有生意的人,为的是联系方便;这女孩儿笑着说,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要加,就加上了,可是连这人长什么样都没仔细看。直到几天以后,他用微信约她出来喝咖啡,她在人群里都认不出哪个才是他。
她这样说着,两个人就都笑起来。
我也笑了。心想,这倒不是浪漫,他们的孤独,可想而知。
但我在当时就有一种感觉,对他们两人的婚姻前景并不看好。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学的专业相距太远,一个化工,一个钢琴,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当然,这种“不相及”在生活中也并不罕见;主要是这小伙子一听我是天津人,立刻就跟我热烈地说起天津的“煎饼果子”和“嘎巴菜”,而且一边说着,可以听出来,一股滔滔的口水就已在他的口腔里鼓荡起来。
《清明》杂志2025年第1期
“煎饼果子”和“嘎巴菜”是天津独有的早餐食物,天津人也叫“早点”。有人把这两种食物叫“小吃”,其实不准确,早点是早点,小吃是小吃,不是一种东西。因为小吃只是吃着玩的,早点不行,必须解饱。天津当年是水旱两路码头,很多人从事重体力的装卸工作,天津叫“脚行”,干这种脚行职业的要求早晨一定要吃得饱饱的,否则顶不到中午。所以,天津的早点一般都是用粮食做的,热量也就极高。所谓嘎巴菜,是先用杂粮的面粉摊成薄薄的煎饼,切成菱形块晾干,吃的时候泡到特制的卤汤里,再加入各种佐料。这样说着简单,而一旦吃起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天津人就是走到天边,也会想着这一口儿。
我在纽约时,实在馋得不行了,听说法拉盛有卖嘎巴菜的,就专门跑去吃了一次。但只这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老板肯定不是天津人,根本不是这个味儿;小伙子告诉我,他每次回国,都是特意选凌晨落地的航班,这样从机场一出来,先不回家,直接奔早点铺摊一套煎饼果子,两碗嘎巴菜,非得吃够了,吃足了,才能踏踏实实地回家。
作为天津人,他说的这种感觉当然能理解。但问题是,这女孩儿不是天津人,家是南方一个小城的。这看似不叫个问题,但在当时,对他们来说还真是一个潜在的问题。
果然,我回来几年后,一次和安妮律师闲聊,提起最近的案子,她说,这一阵正代理一个离婚案,夫妻俩是从美国回来的,男的是化学工程师,女的是弹钢琴的。女的在那边钢琴弹得好好儿的,原本不想回来,但这男的一心要回来,就把她硬拉回来。结果,一回来就整天吵,后来越吵越凶,再后来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我越听,越觉着这事有些耳熟。再一细问,果然是当初在纽约时遇到的那对小夫妻。但我还是不理解,这样一对有素质的年轻人,要离就离,好离好散,又何必闹到法院去打官司。安妮律师笑着说,是啊,本来也应该是这样,大家好说好散,可问题是,他们在纽约还有一处房子,一有房子的事,就复杂了。
安妮律师是为女方代理。她笑着说,当初这房子是男方的父母为他们买的,这是事实,可当时买这房子有一个前提,是为了让他们的儿子,也就是这对小夫妻在那边安家落户,但现在这宝贝儿子到底还是跑回来了,父母一气之下,这房子当然就不能再给他们了。
我听了说,不给就收回,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安妮律师笑着说,真这么简单,还要我们律师干什么。我这才意识,这里边还有一个确认是不是婚后共同财产的问题,真一较真儿,还真就有些复杂了。
这件事不用问也能知道,这小伙子从一开始就一直憋着想回来。当初在纽约,他跟我说起天津的煎饼果子和嘎巴菜时,脸上的表情和嘴里汩汩的口水声,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当然,他最终还是不顾父母的反对跑回来,应该不仅是因为“煎饼果子”和“嘎巴菜”,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这煎饼果子和嘎巴菜,肯定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天津人有句老话,是什么胃,到哪儿也是这个胃。
胃的记忆,也是写入我们基因密码的。
这个小说写了很长时间。第一次写到将近一半时,就放下了,故事已经很成熟,但总感觉不太对。直到那一年的秋天,偶然去参加了一次中学同学的聚会。现在很多人都热衷于搞这种聚会,大到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小到初中同学,小学同学,有一次,我竟然还接到一个“幼儿园同学聚会”的通知。但一般情况下,我很少参加。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
此时,就如同写一部音乐作品,这个小说一直还没找到“动机”。
就小说而言,音乐意义上的所谓动机,也就是一种“腔调”。
这次同学聚会,起初气氛挺好,但后来就有些尴尬了。主要是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在同学中身份和位置都比较特殊的人。一个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已经在纽约生活了三十多年,而且已在当地有了公职人员的身份。据他自己说,像他这样第一代去美国的中国人,能有这样的身份是很不容易的。另一个人,是从农村特意赶来参加这个聚会的。这个同学当年和我一起去农村插队,而且在同一个生产队。后来,他因为身体不好,实在干不了繁重的农活儿,就娶了当地村干部的女儿。成了“驸马”以后,也就不用再扛着锄头下田了。但从此,也就在农村真正意义的扎根了。席间,大家频频向这个“驸马”敬酒,言语中充满讨好和感谢。
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大家对各种蔬菜都不放心,主要是农药,一会儿说是“水溶性”的,一会儿又说是“脂溶性”的,买不是不买也不是。而这位“驸马”,如今在乡下有一个巨大的私人农场性质的蔬菜种植基地。一次,几个同学相约去他办的“农家院”玩了几天,临走时,他给每人带了一份据称绝对安全的“绿色蔬菜”。再后来,大家就商定,索性让他定期给同学供应蔬菜。所以这时,大家对他的拥戴程度也就可想而知。
但这一来,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同学也就有些被冷落。
其实这个同学也一直很受大家拥戴。现在很多人都想让孩子出国留学,尽管各种渠道都可以咨询到这方面的信息,但还是让人不太放心。这个同学就在美国,而且已有当地公职人员的身份,更而且还是当年的老同学,将来有什么事,只要让他在那边一问也就放心了。这个同学给人的感觉也很持重,戴一副深色眼镜,说话的声音似乎含在喉咙里。这跟那个穿一身水洗布的牛仔服,大碗喝酒,大声说笑的“驸马”一比,也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驸马”一开始倒没有不尊重的意思,也频频向这美国回来的同学敬酒,并说,等自己闲下来,带着家人去美国玩儿几天,届时去纽约看他。但这个同学反应很淡,只是哦了一声。这一来,这“驸马”就不高兴了,觉得他这是盛气凌人,瞧不起老同学。
于是顺口嘟囔了一句,意思是说他“装×”。
但我知道,这个同学还真不是装。几年前我去纽约时,曾跟他一起吃过一次饭。他听说我不爱吃西餐,就拉我到唐人街,还特意在超市买了一瓶56度的“北京二锅头”。一边吃着饭,他喝得有点大,对我说,他现在夜里做梦说的都是英语了,这说明,他真的已经快成黄皮白心的“香蕉人”了。但是,他说,他在这里并不开心,不知为什么,就是开心不起来。我发现,他过去说话是个大嗓门儿,但现在变了,声音好像吊在嗓子眼儿,让人听着难受。
但究竟为什么不开心,他到底也没说。
我当时笑他,看来你还是没喝多,真喝多就说了。
同学聚会就是这样,合则聚,不合则散。后来大家看出他两人好像不太和谐。这个“驸马”平时看着挺随和,但也有脾气,而且在“广阔天地”放达惯了,如果好说,怎么都行,倘不好说就没好话了。也是喝了酒,到后来,干脆就爆了粗口。他是真正的大嗓门儿,再配上粗口,冲击力也就可想而知。大家一看,见好儿就收,于是也就作鸟儿散了。
也就在这一年的元旦,这个同学从美国给我发来一个新年祝福的信息。准确地说,只是一条链接。这是2022年9月,美国航天新闻网站“Space”发布的一帧照片。“旅行者一号”探测器从1977年9月5日发射升空,在茫茫宇宙中已经孤独地飞行了235亿公里。这时,它的信号已经很微弱,但还是为地球拍摄了最后一张照片,也是它向地球回望的最后一眼。在这帧照片上,地球只是一个0.12像素的小蓝点。但在这个蓝点上,在当时,却有着7898236143个人,也有着令人难忘的煎饼果子和嘎巴菜。
我想,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情。
也就在这个元旦之后,我又动笔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一部小说的产生,和一部音乐作品是不一样的。音乐作品的产生,往往直接来自于作曲家最先的“动机”。小说则不然,它的“动机”,也可能是后来才出现的。
这一次,我终于找到了这部小说的“动机”。所以,它不是咏叹调,而应该是宣叙调。
——2025年2月17日 改毕于曦庐
(作者系天津作协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