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电影院，见“鬼”了。
中国台湾地区导演徐汉强的第二部恐怖片《诡才之道》，已于2月22日在大陆全面上映。这部电影讲述一个资质平庸的女鬼“同学”，被阴间经纪人Makoto发掘后，跟随资深女鬼萨琳学习吓人，最终获得厉鬼证的故事。
进电影院看鬼搞业绩冲KPI，绝对是一种新鲜的观影体验。
《诡才之道》剧照
这部电影同时具有恐怖片的外观、喜剧片的技巧、讽喻片的内核。用A类型片的语法包装B类型片的叙事，是近年来台湾电影的杀手锏，类型杂糅，把旧故事说出新意，极大地提高了观影趣味。
上一次把这一招玩得出神入化的，也是一部“有鬼”的电影，由许光汉、林柏宏主演的《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这些作品充分证明：假如类型片已经拍到了头，我们还能排列组合。题材的自由带来形式的自由，形式的自由给故事生产带来可贵的生机。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台湾电影本身就挺“卷”。
恰好《诡才之道》就讲了一个“卷”的故事，里面的人物，做鬼也没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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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讲鬼故事
在大陆市场上映的时候，《诡才之道》在原片前后加了一段制片人打电话的小短片，将正片包装成一个电影剧本构思。
这个改动，细想其实反倒非常符合《诡才之道》的内核，因为这原本就是一个关于鬼故事的鬼故事。
作为一个“元鬼片”，它把摄影机从人的世界转移到鬼的视角，解构了恐怖片的套路和都市传说，其基本设定是，鬼为了吓人也累秃了头。实际上，这部电影是通过鬼的辛酸和无奈，来讲人类现实社会的优绩主义困境。
《诡才之道》剧照
在片中，鬼有一个完整的世界，通过贡品、祭日甚至网络，与现实世界进行连接，连接的方式，是“鬼吓人”。这些鬼有事业，目标是做一个吓人的鬼，吓人的程度就是对鬼才华的衡量；有阶级，厉鬼和孤魂野鬼境遇大相径庭，不同层级之间有上升通道，比如选秀；有KPI，要经常吓出一些惊心动魄的鬼故事，才能保证不魂飞魄散；有感情，他们会相互依赖，也会相互竞争。
故事的开始，因车祸去世的普通女孩“同学”和好友鬼“运动服”游荡在世间，同学的姐姐误丢了同学生前最重要的一张奖状，鬼界运转规则当中有一条：如果能够证明鬼魂生存价值的物品被遗弃，那么鬼就会在30天之内魂飞魄散，解决办法是获得“厉鬼证”，这个证件能保证鬼魂继续存在下去，还能在活人面前现身，吓人吓出风采。
获得“厉鬼证”之后鬼魂才能继续存在下去/《诡才之道》剧照
为此，同学去参加鬼界选秀，却因为“死”得不好——她只是车祸去世，没有戏剧性的理由，也没有很深的怨念，也因为没有才华，不出意料地落选。转机是鬼界经纪人Makoto反而看中了“双眼无神目光呆滞”的同学，带她去找资深厉鬼萨琳，立下许诺在30天之内让同学修炼成吓人厉鬼，这样她就能继续存在下去。
这是一个底层小白在短时间内创造奇迹扬名立万的经典励志片套路。而且去掉“鬼”这个设定，《诡才之道》也完全可以看作一部娱乐圈讽喻片，萨琳和洁西卡之间的竞争，进到这个游戏的所有人都必须力争上游，被人遗忘就等于失去存在价值，这些都是名利场的映射。
《诡才之道》也可以看作一部娱乐圈讽喻片
除此之外，《诡才之道》最为“元电影”的地方在于电影里所有的鬼都在试图讲一个好的鬼故事。每个鬼都是自己的编剧，有的鬼把自己的故事讲得千古流传，比如林投姐，她流芳百世，成为鬼界前辈，大家的偶像。萨琳和洁西卡这两大当红女鬼，因为故事讲得太好，分别代表了一种固定的恐怖模式，酒店凶宅，红裙女孩。我认为这可能是全片最好的一个设定，它将讲述的权力归还给了恐怖故事中的客体，它不仅有效地调和了不同类型的叙事，而且能够迅速地获得观众的共情。
因为我们每个人降生之后，都面临一个如何讲自己人生故事的终极命题。
对《诡才之道》而言，“鬼”与其说是吓人手段，不如说更像讽刺手法，尤其在中元节厉鬼派对的群戏，镜头扫过厉鬼的妆面，尽管狰狞有之，惨烈有之，夺人眼球有之，一旦想到他们都是为了生活而长出青面獠牙，这场景便不仅不恐怖，反而让阳间的活人我们，心有戚戚焉。
“鬼”会为了吓人进行练习
多年前大陆有部青春片《独自等待》，里面夏雨饰演的男主角曾在拥挤的舞池说，如果现在把音乐停掉，里面所有的人都会看起来特傻。在鬼派对里，事情则变成，一旦把灯光和音乐停掉，这一个个末日狂欢的鬼，看起来都特伤心。
《诡才之道》截图
毕竟，他们不仅有前生的悲伤，还有此世的操劳。
再推想，活人世界的我们，谁不是戴着面具生活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时候，如果把名利、客套、虚伪的灯光关掉，多少也会觉得真心不抵真心的世界，实际上鬼影幢幢。
2
被看见的陷阱
就像人不能选择自己怎样出生一样，鬼大多数也不能选择怎么死。
萨琳因被男人始乱终弃，在饭店的414房间绝望自杀，地点好，怨念重，死相惨，用片中的说法，这是“含着金汤匙死掉的”。而且她还是一个美艳女鬼，片中借中年男鬼之口戏说了“女鬼霸权”，从古到今厉害的鬼大多是女性，越漂亮越凄厉，“像我们这种长相普通的中年男鬼怎么也吓不到人啦”。
不知道鬼界的女性主义发展到什么阶段，但好在是终于有人提到了这一点。自古以来，总是怨妇多，女人死得凄惨，死后还要咒杀别人，白裙子红鞋子，出场就赢了。然而为什么总是女人死得很惨呢？会不会是因为生前的世界对她们而言，也许是比死更糟糕的炼狱？
《诡才之道》剧照
但无论如何，萨琳尽管死得超级“怨妇”，她死后还是做了女强人。这个角色总是让我幻视大S，她爱美，讲究，对演艺事业/吓人事业锱铢必较、精益求精、勤学苦练，而且她很懂怎么做大明星，派对要迟到，见人不能笑。
她这么努力，因为她曾经跟同学有着相同的目标。
在选秀舞台上，同学曾经用微弱的声音表达自己：“我不想消失。”
萨琳
这个动因，使《诡才之道》整部电影都成为对“自我持存”的注解。所有“鬼”奋斗的目标，只不过是生存，不要消失，不要魂飞魄散。与这个终极目标绑定的，是一系列人定的标准和规则，比如被看见，比如创造一个长久流传的都市传说，总而言之，是弄个名堂出来。在哲学家阿多诺的解释中，人会为了生存下去而束缚自己，这是现代理性下进行自我持存的困境。在《诡才之道》所映射的世界里，这个困境是优绩主义，它进一步将自我持存的条件设计得更为苛刻，但未必失真：只有取得优秀的人生成绩，才能被看见，才能不消失。
“被看见”与“有价值”之间的等号，将快乐变成鬼界的稀缺资源。
《诡才之道》截图
“废”是围绕在同学身上的关键词，她穿着最没个性的棒球服和牛仔裤，留着最普通的发型，说话做事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而且她不光死后废，生前也废，她有一个优秀的姐姐，自己却没有取得过任何亮眼的成绩。在练习吓活人的时候，她需要想着自己这辈子最深的怨念——但她连怨念也没有，连一个最恨的人的也没有。
一个平平常常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不去追求或者无力追求世俗意义成功的人，为什么是“废物”，而不是一个“普通人”呢？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近年来两岸三地电影人都不约而同地主动回应优绩主义困境的问题，尽管他们选择的角度各不相同，却都提供了各自具有在地性的现实意义的反思，一种共通的现实焦虑和弥漫在东亚社会的集体情绪，近在眼前，不容忽视。
《诡才之道》剧照
《诡才之道》中同学生前的笔记本封面写着“Everything will be okay”，无意中跟去年另一部国产片形成呼应，在邵艺辉执导的《好东西》当中，王铁梅和小叶曾经在天台上聊起“你不用什么都做好”，那个场景里，王铁梅的T恤上写着“You can’t do everything for everyone”。一直强调自己工作的同时孩子也带得很好的王铁梅终于开始展露脆弱：“我怎么那么自信呢？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好，工作、挣钱、小孩、教育，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好。”小叶的质问温柔而有力量：“可是为什么要什么都做好呢？怎么才能算好呢？裁判是谁啊？”
裁判是谁呢？邵艺辉的提问，指向了优绩主义最稳固也最值得人质询的地方：标准是谁制定的呢？假如这个标准并不是天赋神授的，也不是固若金汤的，那我们又为什么甘心被它控制和被它束缚呢？
《诡才之道》剧照
《诡才之道》里的同学因为有一个优秀的姐姐而对自己的价值倍感怀疑，2023年的香港电影《年少日记》讲述的故事同样发生在一个家庭的兄弟之间，因为兄弟两人成绩悬殊，父母对待他们大相径庭，压抑的家庭环境，给兄弟双方都造成了严重的童年创伤。这种创伤出现的根源，就是优绩主义的高压：对人的价值的判断标准单一而粗暴。哥哥学习不好，就被认为什么都不好，而见证了这场教育惨剧的弟弟，也需要花一生时间治愈伤痛，并且不断解决对“价值”的怀疑。
《年少日记》剧照
迈克尔·桑德尔曾在书中写道：“优绩至上理想的阴暗面植根于其最诱人的承诺，即掌控自己的命运并实现自我的承诺。自我掌控与自我实现的承诺伴随着令人难以承受的负担。”成功的伦理误导了我们，让我们以为努力就是美好生活的全部条件，“让人们忘记自己的运气和好运，忘记那些使他们的成就得以可能的家人、老师、社会、国家，以及他们生活的时代”。
这种单向度的奋斗，挤压了人们对“成功”“快乐”和“美好生活”的定义。
这部并不恐怖的恐怖片，反倒是字幕滚完之后让每个观众产生的那一点小的闪念，细想起来真的吓人。也许只是一瞬，也会让人汗毛倒竖：不会吧？做鬼还要这么拼吗？
3
狂野幻想
但是同学还是名声大震了。她的绝杀是穿着学生制服跳楼。
因为对一个有励志元素的类型片来说，努力奋斗的主角不能失败。反类型的故事在商业表现上往往面临风险，《雄狮少年2》已经是纯种热血励志片，只是在结尾上反常规，主角卸下代表荣光的狮头和狮皮，回归进城务工青年的普通生活，住在逼仄的弄堂里远眺东方明珠，一个咸鱼翻身翻得不够味的结局也会让票房不尽人意。
《雄狮少年2》剧照
更何况，对《诡才之道》而言，同学有一个“生死攸关”的困局，不出名就要死。她可以质疑人为什么不能“废”，也可以接受自己用很可爱的语气说“好狠呐”，但是她还是要声名大噪，还是要有一样必杀技，除非鬼界取消对存在价值的垄断。因此这部电影对优绩主义的反思，必定仍然是隔靴搔痒。这也不免让人想到2023年底的另一部国产片《年会不能停》，前半段的讽刺和后半段的妥协，往往透露出商业电影在反思系统时的软弱和力有不逮。
电影接近尾声处，同学、Makoto、萨琳等人的主角团，伸直了双手，披头散发在夜半无人的公路上追赶活人，一边追一边喊：“都已经做鬼了，怎么还这么累啊！”
累还是要追。
《诡才之道》剧照
一边追一边喊，愤怒就变成了牢骚。没有鬼敢真的停下来，停下来就要消失，但有些鬼还想在女友的六十大寿上陪她吹蜡烛，有些鬼要看女儿穿婚纱。对大多数有过一些恐怖片阅片经验的观众来说，《诡才之道》的吓人程度并不高，即便有一些跳吓（jump scare）情节，也很快被喜剧设计解构过去。唯有一处有不动声色的恐怖，就是中元节厉鬼派对上，杀鸡儆猴一般被当众消灭的鬼。
吓人的鬼，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它不过是想存活下去，还想参与一下人世的热闹。真正恐怖的另有其“鬼”，是强力，是密不透风的机制，是优胜劣汰的残酷现实。那个看到闹鬼都无力惊慌，不停在电话里“科长对不起”的社畜，就是这样一个在人的规则里，疲于奔命而不敢停下的“蜂鸟”，一个鬼都吓不到的人，在生活里一定是窒息状态，更不要说有时间和精力去体会生活里真正美好的那一部分。
《诡才之道》剧照
片中，洁西卡有三个替身女鬼，主要负责给洁西卡代班吓人。三个替身鬼面覆重粉，仍然面如菜色，连轴转吓人，让鬼也吃不消。片尾洁西卡说要给他们三个放假，在后景雀跃起来的三个打工鬼，露出全片第一次笑容。
谁都需要休息，鬼也是。
结尾，同学回到生前的家里，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弟弟。她趴在婴儿床前，用可爱的语气说“好恨呐”，已经与自己做人做鬼的“废”和解。她对弟弟说，不做一个特别的小孩也可以。
那么这一点，靠自我修养和自我说服可以达到吗？一定曾经有人做到过，但付出了很多代价，因为接受平凡很大程度上是与时代逆风的。他可能要经历自我价值与世俗价值的反复错位和校准，才能有一天意识到，其实普通已经是很难得的幸福，普通并不是“废”。
《诡才之道》剧照
其实同学早就吓到过人了。故事的最开始，公园的太空漫步机自己动起来，经过的阿伯落荒而逃，只不过当时正在背对刷手机的同学不知道。
就像很多鬼不知道自己曾经吓到过人一样，很多人也没有意识到，其实在生活的很多时刻，你都曾经被看到过。
如果我们不被看见也能做一个普通人活下去，那么快乐也许会变得更容易。这可能是《好东西》《年少日记》《诡才之道》里两岸三地的小孩，最狂野的幻想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