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ight & Sound

(2025年三月刊)

尽管大卫·林奇特立独行,但与他共事过的人都钦佩他的开放与合作精神。在《视与听》杂志和英国电影学院的档案摘录汇集而成的下文中,一些合作者讨论了他们与大卫·林奇一起工作的经历。此外,阿里·阿巴西、罗伯特·艾格斯和加斯帕·诺等导演都曾在《视与听》影史最伟大电影的评选中为林奇的电影投过票,他们也在此向林奇的天才进行了致敬。

弗雷迪·弗朗西斯

摄影师,《象人》(1980)、《沙丘》(1984)、《史崔特先生的故事》(1999)


生活中的大卫·林奇与你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非常风趣,我和(摄影师)戈登·海曼都喜欢狠狠地扯一下他的后腿,而他也乐在其中。在拍摄《橡皮头》(1977)时,大卫的经济状况有点糟糕,他住在日落大道旁一个改建的车库里,他的妻子不让他拿工资支票,他只有每日津贴。

在那些日子里,大卫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鲍勃大男孩」吃午饭,这家店在在美国就相当于麦当劳。在我们拍摄《象人》的时候,他总是说:「你一到好莱坞,我就去机场接你,然后我们直接去『鲍勃大男孩』吃饭。」这就是大卫。

当大卫和制片人乔纳森·桑格来到英国拍摄《象人》时,他们对英国摄影师一无所知,但他们很想和一位英国摄影师合作。他们看了我的几部电影......安排了和我见了面。因为大卫和我有同样的幽默感——乔纳森也是,我们一见如故。有人说:「不不不,弗雷迪已经15年没拍电影了。」但大卫回答地云淡风轻:「(拍电影)这就像骑自行车一样。」

于是,摄影师的候选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大卫说:「我们来抛硬币吧。如果是正面,那就是弗雷迪。如果是反面,我们就选另一个人。」结果是反面。他说:「我们就选弗雷迪。」我分享这件事是因为,大卫和我都知道我们会相处得很好,最后我们也确实相处得很愉快。我记得有一次......他和掌镜师排好了一场戏。我看了看,说:「大卫,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烂的场景。」他看着我笑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我是认真的,你明白吗?你可以这样跟大卫说话。

——与艾伦·琼斯的映后对谈,国家电影剧院,伦敦,1995年7月

约翰·赫特

《象人》中饰演「象人」约翰·梅里克


(化妆师)沃利·施奈德曼......第一次给「象人」装上假肢就花了12个小时。其他演员、导演和所有人都在等......等待这个幽灵的出现。最后我终于出现了,我很害怕会引起大笑。因为没有人看过,我们也不知道在克里斯(首席化妆设计师)位于老肯特路的小工作室里创造的形象是否会成功。

幸运的是,他们没有笑。你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从那时起,这给了我信心,当然也给了大卫·林奇信心,当时他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导演......不知怎的,那一刻,我们知道自己做到了。

——与杰夫·安德鲁的映后对谈,国家电影剧院,伦敦,2000年4月

拉菲拉·德·劳伦提斯

制片人,《沙丘》


如今制作一部特效电影只是钱的问题,不是吗?当然,我不是说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情况,但几乎每个人都能做特效......我们想要一部更奇特、更不一样、更有异国情调——用这个词可能不太恰当——的电影,但总归这样电影要与众不同,能够带你去很多地方。

《象人》做到了这一点......很多人说,拍摄《沙丘》最大的赌注不是4000万美元,而是让大卫·林奇担任导演。但这也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地方,因为我认为我们拍出了一部非常特别的电影......一部前所未见的电影。如果没有大卫,我想我们不可能拍出这样的电影。

——与克里斯·奥蒂的映后对谈,国家电影剧院,伦敦,1984年12月

丹尼斯·霍珀

蓝丝绒》中饰演弗兰克·布斯


大卫·林奇亲自操刀了剧本。没有一场戏是即兴创作的。我也没有改过一句台词。在《蓝丝绒》中,我唯一自主发挥的——由我创作的——就是我使用的面具,大卫在剧本里写的它是氦气面具,你知道,吸了氦气会让你的声音听起来像达菲鸭......我说:「大卫,我在看到自己的表演,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感觉无法表演下去。

另外,当我读剧本时 我觉得它不是氦气,而是一种能让弗兰克迷失方向的东西,这样他就会走神几分钟。」他问:「你说像什么东西?」我回答说:「硝酸戊酯和一氧化氮。」他又问:「那是什么?」我说:「好吧,大卫,我演示给你看。」然后我就做给他看。他说:「很好,很好,很好,太棒了。」

大概一个月前,我一个人呆坐着,想着戴维,想着《蓝丝绒》,我想:「如果我完全像他写的那样去演呢?」——我是说,如果弗兰克·布斯只是说(用尖细的声音):「小可爱想做爱。」那他该有多奇怪,多变态啊!真的,太变态了!那就是大卫·林奇。

——与德里克·马尔科姆的映后对谈,国家电影剧院,伦敦,1990年11月

尼古拉斯·凯奇

《我心狂野》中饰演赛勒·雷普利


《我心狂野》是一部令人难以置信的原创作品。这是他自己的世界,或者说是他创造的独特世界,我想在那个世界里走一遭。我看过《蓝丝绒》,15岁时看过《橡皮头》,他是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就这么简单。我非常渴望与他合作。

他总是有办法呈现一些美国人不想要的东西,并做得很成功。很多时候,在美国,人们想去看电影是为了逃避现实,忘却烦恼,开怀大笑,这很好。这是好事。但大卫·林奇有一种方式,可以挖掘出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东西,或许它们昭然若揭,但它们在画面上都是非常可怕的。

我一直对事物的阴暗面或怪诞面很着迷。那些让人做噩梦的东西也让我着迷。我喜欢各种艺术品、绘画、音乐。我在普拉多博物馆观赏了耶罗尼米斯·博斯的《人间乐园》,非常震撼。大卫·林奇让我想起了那部作品,他就像是电影界的博斯。

——与艾玛·弗洛伊德的映后对谈,国家电影剧院,伦敦,1992年11月

玛丽·斯威尼

剪辑师,《双峰:与火同行》(1992)、《妖夜慌踪》(1997)、《史崔特先生的故事》(1999)、《穆赫兰道》(2001)


正如林奇所说,黑暗和混乱是他获得大量创作灵感的地方。我也喜欢以非线性的方式工作。它变得更像诗歌或隐喻,而电影语言通过隐喻来表达时是如此有效。你不必用摄影机来解释一切。这就是我们合作的电影的特点——观众被吸引是因为他们必须用自己的情感景观来填充银幕。

——《视与听》,2022年十月刊

加斯帕·诺谈《橡皮头》

我第一次看《橡皮头》是在十几岁的时候......这部电影当时刚刚上映,我是在巴黎看的,之所以跑去看这部电影,是因为我父母常读的一份左派报纸叫《巴黎晨报》。该报的主要评论家米歇尔·佩雷斯有很好的声誉,但他讨厌这部电影;整篇影评都是对这部电影的诋毁。

所以我想,「我倒要亲眼看看这部电影。它似乎令人触目惊心。」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去看了这部电影,影院里空无一人。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一周后我又带着朋友去看,过了一段时间,它成了午夜场电影,在离我家不远的电影院经常放映。于是我就时不时地去看,每两个月一次。从它首次上映到今天,我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次,大概有25次吧。


它是如此甜蜜,又是如此梦魇。它是用梦的语言写成的,和《一条安达鲁狗》(1929)一样。让我的大脑卷起风暴的是它的配乐,大多是嗡嗡声和音调很高的声音。即使在今天,对我来说,这也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电影配乐。

昨晚,我重新看了一遍这部电影,有些画面我已经忘记了。我忘了这部电影有多有趣。它真的像是一部精神质的喜剧,但也有非常沉思的时刻,比如一开始出现的有水的月球陨石坑或行星的画面。这是一部象征主义电影,但也像是一次进入有机的梦魇世界的精神之旅。我对库布里克痴迷于它并不感到惊讶。


很难说有史以来最好的十部电影是哪十部,或者最好的二十部电影是哪二十部,但你会选择那些影响你对生活和电影的看法的电影。另外,《橡皮头》也是一部「自制电影」,在没有钱的情况下,节衣缩食,花了五年时间制作而成;很难相信,五年时间内断断续续地工作可以创造出如此强有力的作品。它开启了我在囊中羞涩的情况下拍电影的愿望。

我在拍摄《马肉》(1991)及其续作《独自站立》(1998)时就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如果林奇能在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用六、七个人的团队拍摄出如此重要的电影,我也可以做到。


全球关于他离世的反应令我感动。很多人在哭泣。也有人含着眼泪给我发信息。他真的为整整一代人打开了认知之门。他将诗意带入了一个非常僵化的行业:混杂着商业电影和不太艺术的艺术电影。他让第七艺术的语言更接近梦的语言。

罗伯特·艾格斯谈《象人》

从《双峰:与火同行》,到《妖夜慌踪》和《内陆帝国》,林奇的作品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开创性,是我经常重温和研究的灵感试金石。但《象人》是我看过最多遍的大卫·林奇电影,当然也是我重看次数最多的电影之一。但可以说,无论是在传统的电影叙事方式上,还是在独特的场景设置上,《象人》都是林奇电影中最不像林奇风格的一部。

林奇想象中的游乐场兴盛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但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更容易激发我的想象力,也更让我宾至如归,这恰恰是我格外青睐这部电影的原因。然而,我不知道林奇对这个世界黑暗而晦涩的诠释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对它的迷恋。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七岁,我在祖父家的电视上看到了一些开头的场景。


我不记得为什么没有机会看完这部电影,但我无法摆脱约翰·赫特和化妆师克里斯托弗·塔克对约瑟夫·梅里克的诠释——也无法忘却眼神狂野的弗雷迪·琼斯带着令人不安的颤音说:「生活......(超长停顿)......充满惊喜」——以及安东尼·霍普金斯第一次见到梅里克时滑落的一滴眼泪。

后来,大约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电视上又播出了这部电影,我终于看完了整部电影。我目瞪口呆,泪流满面。多年后,我才发现了《橡皮头》,并知道了大卫·林奇是一位什么样的电影人——即使没有这样的背景,《象人》也是我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电影之一。现在依然如此。


林奇是讲故事的代名词,他的故事打破了传统的戏剧性。但是,就像毕加索早期的自然主义学术作品一样,《象人》展示了一位出身传统的大师需要有独特的眼光和技术能力来打破和重塑传统。在这部影片中,他利用自己独特的才华,利用英国传统电影人的资源和专业知识,将观众完全带入了另一个时空——这种强强联手将其推向了更高的境界。

影片的氛围和世界构建非常密集。从工业风的伦敦砰砰作响的恐怖音效,到梦境序幕中梅里克母亲永远无法忘怀的尖叫声,再到美术指导斯图尔特·克雷格对维多利亚时代「怪咖秀」的惊人细节还原,所有这些都被弗雷迪·弗朗西斯用黑白胶片(在1980年已经过时)通通捕捉到了。


虽然影片的基调和氛围明显带有林奇风格,但其优雅的场面调度、摄影技巧、节奏、精湛自然的表演以及故事的情感推动力,使它成为经久不衰的经典之作——不仅是在影迷心中,而且是对每一个看过它的人来说。正如约翰·赫特在2001年一部关于该片的纪录片中所说:「如果你看完《象人》而不被感动,我想你不会是我想认识的人。」这是出自大师手笔的杰作。

阿里·阿巴西谈《妖夜慌踪》

大卫·林奇不仅仅是一位电影人。他是一个媒介——一个开放的通道,传达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他的电影不只是简单地讲述故事,而是扩展我们感知的边缘,延伸现实,揭示其背后隐藏的力量。但他从不把这些启示强加给我们。

相反,他将其隐藏在我们熟悉的事物之中——平淡的对话、昏暗的房间、小镇、夜间的高速公路。他将超现实与世俗交织得天衣无缝,以至于当无法解释的、恐怖的、不可能的断裂出现时,感觉就像它一直都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注意。也许没有哪部电影能比《妖夜慌踪》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在《妖夜慌踪》中,有一个瞬间让人感觉是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林奇时刻——这个瞬间如此阴森恐怖,如此无法解释,以至于它绕过了逻辑,沉淀在我们潜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它发生在一个聚会上,一个看似普通的聚会,直到「神秘人」出现,他身着黑衣,面如死灰。他走到主人公弗雷德·麦迪逊面前,跟他说着一些晦暗莫测的话:

「我们以前见过,对吧?」

弗雷德不明就里。神秘人继续微笑着说:

「在你家。你不记得了吗?」

弗雷德摇摇头。不,这不可能。

但神秘人递给他一部电话,让他给自己家打电话。弗雷德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神秘人在接听。

「我告诉过你我在『那里』,」神秘人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低语。

这一刻让人感觉不像一个情节点,而更像是来自虚空的直接信息传输——一些不可知的东西闯入了我们的现实世界。这不需要解释,因为解释无关紧要。它就是这样发生了。


然后,有一天,我得知了大卫·林奇去世的消息。我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然后我哭了。因为那感觉就像某个信号消失了,就像有什么东西溜走了,消失在黑暗中,无法触及。

我想起了《妖夜慌踪》里的那句话,那个不可能的时刻:「事实上,我现在就在『那里』......给我打电话。」

大卫,等我也到了「那里」,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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