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难当
唐宪宗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冬,韩愈任河南县令。这“韩县长”跟盛唐时的李白、杜甫大不一样。李白完全没有做地方官的工作经历,而杜甫是明确不愿干县尉之类的基层小官的。韩愈不同,他从藩镇幕府到地方小吏,实践工作经验丰富。韩非子有名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韩愈虽然没做到宰相,但他确是从基层干起的,几次任地方官,可说是积极作为,更显出他的实干家本色。
如果比较李白、杜甫和韩愈,三人的历史地位谁更重要?答案只能是韩愈。因为韩愈既有思想、文章,更有事功,而李、杜主要就是诗歌一端了。古人所谓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韩愈全实现了,成就了文人梦寐以求的“大满贯”。陈寅恪有一雄文《论韩愈》,“濡染大笔何淋漓”,但如果让史学大师改写《论李白》《论杜甫》,他恐怕就要敬谢不敏了。
这唐代的河南县,颇有些与众不同。话说东都洛阳下辖河南、洛阳二县,与长安下辖的长安、万年,都是国都所辖之“京县”,地位自是不同,品阶可不是“七品芝麻官”,而是正五品上,也算是实职美差了。
然而,韩愈的河南县令,却做得极辛苦。他这位县太爷,不但勤勉当差,而且最讲原则,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宜苟且求容悦”,用今天的流行语说则是不“跪舔”任何人。当时河南县的治安出现了严重问题,大都与跋扈的不法军人有关。有军人在集市上辱骂百姓,扰乱治安;又有商人在街市上冒充军人做生意,不受地方管束……这些所谓的军人,很多是假冒军籍,已成市井无赖,横行街市。韩愈对他们“追而问”“怒而杖”,严厉处罚。怎奈不法军人骄纵蛮横已久,既有神策军的背景,更得宦官为其撑腰。个别的还是东都留守(洛阳最高行政长官)郑馀庆的“身边人”,跑到郑处告黑状,而郑袒护之,姑息养奸。
令人尴尬的是,这郑馀庆竟是提携韩愈的贵人。但在事实和道理面前,韩愈不苟同恩公,坚持到底,按章办事。韩愈写给郑馀庆的信里,斩钉截铁地表示:“愈无适时才用,渐不喜为吏。得一事为名可自罢去,不啻如弃涕唾,无一分顾藉心。顾失大君子纤芥意,如丘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挥!”简单说,就是我韩愈已经厌弃做官了,您随时随地可以把我免掉,我不会有一丝留恋。我让您失望了。我这个官,做还是不做,一切听从您的安排吧!
为了正义,韩愈与恩公剑拔弩张,甚至不惜决裂。韩县长实在是孤勇,既铁面无私,又刚直不阿,他对待上司的态度,尤显风骨。写到这里,颇有一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韩县长的“压力山大”,他如何纾解呢?难道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在风中凌乱”?人生如旅途,而旅途多辛苦,对于大文豪来说,姑且借手中的这支彩笔,“舒忧娱悲”吧!这“舒忧娱悲”四字,就出自韩文。
韩县长升堂判断冤情
作诗作文,本身即为释放压力的过程,更有意想不到的疗愈作用。这道理,一千多年前的韩愈即已了然。他在河南县令任上虽然四处碰壁、荆天棘地,但却作出了足以解忧、戛戛独造的好玩诗文。
我们总觉得韩愈是猛人、狠人,可他也有幽默风趣的一面。不妨介绍韩县长的一首诗和一篇文章给大家,一首是他所有诗歌中最好玩的诗,一篇是他所有文章中别开生面的文章。这首诗比较长,但朗朗上口,不算难读,甚至有点李白歌行的味道,它就是韩愈的《寄卢仝》。
诗的主人公卢仝,其人生以隐居为主,不愿仕进,早年隐少室山,后迁居洛阳——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至今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
俸钱供给公私余,时致薄少助祭祀。
卢仝自号“玉川子”,其洛阳的家,不过数间破屋,他终日苦读,不染俗尘。卢家的一奴一婢更是有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而无齿。卢家十余口人,仅靠邻僧送米度日,真是不治营生啊!卢仝的性格“高古介僻,所见不凡近”,总之是个高冷之人,也是个遗世独立的怪人,甚至超过十年都不出一次门。韩愈在东都洛阳数年,跟处士卢仝有交集,因做河南县令,算是卢的“父母官”了。韩愈的治下,有如此高人,肯定是要结识的,而且韩对卢还略有资助。
明丁云鹏绘《玉川煮茗图》
从诗看,韩愈对卢仝佩服极了。“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才及辄掩耳。”韩愈希望他出仕,劝他去拜谒洛阳大官,但卢仝急忙捂上自己的耳朵,生怕被这“庸俗”的言语所“污染”。“水北山人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闾里。少室山人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当时的隐士,颇多假隐装清高者。更不乏以隐求仕,骨子里却“索价高”,不达目的不出山者。诗里提到的“水北山人”石洪、“水南山人”温造,相继出山;只有“少室山人”李渤,因为索价更高而暂未出仕。我不禁思及韩愈名文《送李愿归盘谷序》里讽刺的人物,“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不就像那些沽名钓誉的所谓隐士么?而卢仝,是真隐,真淡泊,真有学问,是那种“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的含霜履雪之人。韩愈调笑道:卢先生是大雅之才,可堪大用,不给宰相,是不会出来做官的!
诗的语言诙谐风趣,描摹出卢仝的风采和品德,令人一读难忘。但这诗的前面都是铺垫,诗的主旨,却是韩愈为卢仝排忧解纷、伸张正义。诗的后部,讲述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
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
先生有意许降临,更遣长须致双鲤。
原来,卢仝家当时受了“古惑仔”的欺负,有恶少窥屋骚扰,把全家吓得半死,于是他派长须奴跑到韩愈处申诉,请求韩愈做主。嫉恶如仇的韩县令岂能坐视不理?就帮卢仝伸张正义,气愤得要处死恶少。有意思的是,卢仝又觉得恶少罪不至死,处罚过重,二度派长须奴来讲情,表示愿意不再追究。这肚量,真非常人所可及。韩愈更佩服了,买羊沽酒,要为卢仝压惊,“但不知玉川先生愿意赏光否?”
诗写得慷慨激昂,同时又极富趣味,什么“隔墙恶少恶难似”“浑舍惊怕走折趾”,活画出恶少欺负卢仝全家的情状。而韩愈惊堂木一拍,“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立召贼曹呼伍伯,尽取鼠辈尸诸市”两句尤其解气。总之,此诗神采飞扬、妙趣横生,一个富有正义感、幽默感,又乐于助友、执法如山的韩愈,跃然纸上。
整件事看下来,是否让人觉得不真?是韩愈瞎编的寓言故事么?有一说一,事情恐怕属实,并非“虚构性写作”。韩愈或许做了些“艺术加工”,但基本事实有所本。韩愈的《上留守郑相公启》中谈到一件事:“人有告人辱骂其妹与妻,为其长者,得不追而问之乎?追而不至,为其长者,得不怒而杖之乎?”已有敏锐的学者指出,这就是卢仝全家被欺的事实。看起来确实是可以“对号入座”的,只不过韩愈添油加醋,写成了传奇小说,呈现出异样神采,令人忍俊不禁。
送穷:谁解袖内机关?
元和六年(811年)正月的韩愈,在晦日这天,作了篇《送穷文》。正月的最后一天送穷,乃是由来已久的习俗。传说上古帝王颛顼有一子,喜着破烂衣服、喝稀粥,号称“穷子”。此子正月晦日死,乃葬之。后来就逐渐形成了正月祭送穷鬼的岁时风俗。唐代姚合的《晦日送穷》诗说:“年年到此日,沥酒拜街中。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可见唐时这风俗多么流行。不过,中国地大物博,除了晦日,亦有破五送穷等不同情形,并无定准。
光看《送穷文》的篇名,好像是韩愈希望送走并远离穷鬼,扭转穷的现状和命运。那韩愈到底穷不穷呢?早年应科举时的韩愈,在长安既租不起房子,也吃不饱饭,穷得不能自存。元和初年,韩愈为国子监博士,但“太学四年,朝齑暮盐”。齑是腌菜,早晨吃腌菜,晚上蘸点盐下饭。这博士生涯,如此清苦,比吃糠咽菜好不到哪儿去!可见国子监的薪俸都不足以养活家口。做河南县令,虽然不至于吃不饱饭,但那撞头搕脑的尴尬境地,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穷呢?韩愈真是受够了各种穷,所以要坚决地送穷。
清钱书城绘《昌黎送穷图》
韩愈先对穷鬼礼貌有加,“假惺惺”地作揖:“闻子行有日矣……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听说你们要走了,我准备好了车船和干粮,今天就是良辰吉日,去哪里都吉利的。你们在我这里吃好喝好,就呼朋引类,去一个新的地方吧!接着细心体察穷鬼的反应:“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谁也没见过鬼,可是韩愈描摹得活灵活现,鬼气十足。这些鬼“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鬼鬼祟祟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穷鬼商量的结果,竟是舍不得离开韩愈,还语重心长地讲了一大通话,“谈感情”“做工作”“表忠心”,要留下来继续陪韩县长。穷鬼恋穷人,真是有情有义!
但韩愈铁了心送穷,不能再忍,径言有五种穷鬼一定要送走。为何是五种?韩愈装神弄鬼地说:“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简直像个算命先生在煞有介事地掐指计算。究竟是哪五种穷鬼?他们到底作了什么恶事,让韩县长必欲送之?请看:
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
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
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
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
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冤。
这五穷鬼各具特点。智穷之鬼:刚硬正派,不喜欢圆滑,为人方正,更羞做奸谋欺诈之事,不忍伤害。学穷之鬼:看不上术数与名物等学问,喜欢探析杳远深微的道理,博采群言,掌握其中的神妙。文穷之鬼:不止精通一种技能,而是奇奇怪怪,多知多能,作文章没有现实的价值,只能自嬉自赏。命穷之鬼:形与影分离,面目丑陋却内心美妍,有利可图的事退居人后,承担责任的事敢为人先。交穷之鬼:与朋友刻骨铭心,肝胆相照,最真诚地待人,竟被人误作仇敌。请问这些真的是穷鬼么?!
韩愈“编,接着编”。这五种穷鬼“蝇营狗苟”(《送穷文》创造的成语),兴妖作怪,惹是生非,让韩愈“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更“饥我寒我,兴讹造讪”,所以一定要送走他们、远离他们!但是,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写得精灵古怪,生动极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穷鬼仍不想走,反将韩县长一军:恰恰是我们五穷鬼,最了解你,人生在世,不过草木一秋,是我们让你立名百世而不磨呀!《孟子》里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换句话说,你韩愈经受的艰难困苦,也是一种财富呀!这些“穷”,让你名声远扬,我们功不可没!
韩愈听了穷鬼的一通高谈阔论,转念一想,真有道理啊!不免垂头丧气,拱手谢罪,甚至把准备好的送穷车船都烧了,“延之(穷鬼)上座”。这文章,一进一退、一开一合、一吞一吐,妙不可言。韩愈开了那么大个玩笑,要表达的,不过是“君子固穷”的道理。显而易见,所谓五穷鬼,实乃五种美好可贵的品德,韩愈故意颠倒混淆,反而显示出当时社会的病灶和他的不平遭遇,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太不正常了,令正直的人义愤填膺。
宋朝的陈与义有两句诗:“退之送穷穷不去,乐天待富富不来。”把韩愈和白居易放在一起调侃。其实,韩愈真正参透了名利的机宜,他借五鬼之口,发表了对穷与通的看法。那些诚实美好的品德,才能使人“百世不磨”,而借鬼之口道出,童牛角马,尤显诙诡之态。就像清朝人林云铭讲的,“世界中利禄贵显,一文不值。茫茫大地,只有五个穷鬼,是毕生知己,无限得力”,这文章“能使古今来不得志之士,一齐破涕为笑,岂不快绝!”评价之精辟,堪称探骊得珠。《送穷文》足以说明,韩县令在洛阳是不开心的,仕路困窘,于是他自己寻开心,作奇文抒一肚皮的孤愤。
韩愈的《送穷文》渊源有自,本于汉代扬雄的《逐贫赋》。不过,你永远可以相信韩愈,他永远不会令人失望。《逐贫赋》,扬雄与贫,不过一问一答;而《送穷文》,两番问答,错综跌宕,“描写穷之真相,亦较扬文为刻深,真神技也”(清末林纾评语)。显而易见,《送穷文》出蓝胜蓝,如天方夜谭,意思既精奇诙诡,笔力尤雄赡富健。
何以解忧?不止杜康
韩愈的河南县令,做得有点辛苦,借卢仝的诉讼,他作了首最机趣的诗,淡泊明志,大概他和卢仝看了,会相视一笑!他太较真了,太累了,需要喘口气,于是苦中作乐,在正月的最后一天作了篇《送穷文》,拿穷鬼开心解忧。我们今天看了,也要拊掌大笑。以诗文自嘲自娱,揭示社会病灶,抨击颠倒世相,寄寓安贫乐道之意,才是《寄卢仝》《送穷文》的真相。这,就是刚强孤勇的韩愈的另一面——幽默可爱、诙谐奇诡。
清朝的何焯评《寄卢仝》:“拙朴有味,质而不俚,此种最是难到。”曾国藩品《送穷文》:“诙诡之文,为古今最难到之诣。”诚然!韩愈的《寄卢仝》和《送穷文》,这一诗一文,确是难到,有种独特的味道,语杂诙谐,而笔力老辣洁净,一气流转,是以瑰怪之言,抒不平之鸣。作文章,不一定正襟危坐的。韩县令就在开玩笑,反其道而作,硬是以游戏笔墨,慷慨悲歌,撰成了“满纸荒唐言”。不知怎的,我突然联想到了当代刀郎的名曲《罗刹海市》……
人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不公平,大约只有清夜赋诗作文,才是韩愈最宁静、最快意的时刻。何以解忧?不止杜康,文章亦可!连李太白都感慨:“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今人何妨学学韩退之,韩县长,写作也是可以救赎苦难人生的!
原标题:濡染大笔何淋漓——韩愈正月晦日“送穷” | 谷曙光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吴东昆
来源:作者:谷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