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作家、诗人
早在十五年前，我就听说过日本料理三大神：鳗鱼饭之神金本兼次郎，寿司之神小野二郎，天妇罗之神早乙女哲哉。我还听说，光有钱还吃不到，等位想吃的人排到了三年后，排得能绕地球三圈，你还得认识人，还得有闲，通过介绍人订位，订好了之后，无论工作再忙、会议再重要、天灾人祸再悲惨，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到达餐厅。十五年前，我还处于事业的上升期，万物生长，以国为怀，一年飞行里程数绕地球三圈，钱不多，超级忙，也不认识什么超级食客，心思也不在口腹之欲上，所以和三大食神无缘。
十年前，我多了一点闲，第一次去了东京，和天妇罗之神的徒弟雪崴成了好朋友，他回北京三里屯开了自己的天妇罗店，机缘巧合，我也参与其中。我问雪崴，能不能帮我订到三大食神的位置，我专门飞去东京吃，然后去鸠居堂买点笔墨纸砚。雪崴说鳗鱼饭之神在三大食神中年岁最大，百岁老人了，已经不下厨给客人做饭了，寿司之神也九十岁上下了，但是还在做寿司，每周只休息一天，每天中午两台、晚上两台，自己走路上下班，他师父天妇罗之神早乙女哲哉在三个人中年纪最小，七十多岁，和寿司之神是好朋友，基本上每一两周就到彼此的店里吃一顿。雪崴说，订早乙女哲哉的天妇罗没问题，小野二郎的寿司应该问题也不大，但是，订好后一定要去，一定要准时到，早乙女哲哉的天妇罗没有着装要求，别喷味道很重的香水就好，小野二郎的寿司要求穿一件西装上衣。我说，一定按着装要求准时到，除非那天外星人大举入侵地球。
我妈最大的爱好是吹牛，我虽然没有全面继承她的爱好，但我毕竟是她的血脉。我去吃寿司之神前，难免嘚瑟了嘚瑟：我要去东京吃寿司之神啦，我吃完之后会不会就吃不下其他任何寿司啦？如果真是那样，我爱中国寿司之神鄂然啊，我该怎么办啊？我收到很多羡慕嫉妒恨和质疑：
听说绝大多数神都是泥菩萨刷金漆，冯唐，你向来说话不知忌讳，等你祛魅归来哈！
听说整个店里没一个工作人员会笑，听说小野二郎捏寿司的速度飞快，捏好一贯寿司后恨不得直接扔你嘴里，所以，每贯寿司放你面前，你必须在三秒之内拿起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露出微笑，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人神共愤，正常人一顿寿司十五分钟之内吃完走人，比吃麦当劳还快，如果让你滞留多过三十分钟，那老人家一定是非常爱你。
听说店里不让拍照，如果老人家看你特别顺眼，会和你在店门口合影留念。如果你有了合影，发我一张哈。
我坐飞机去东京，中饭吃完小野二郎，再飞出东京，还没到机场就收到不止三个朋友的问询：寿司之神好吃吗？这是个非常简单又非常难答的问题。我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东西如下：
的确，店面不金碧辉煌。交通方便，地铁直达。但是，很难想象，寿司之神的本店在银座一个十字路口的地下，而且很多年都在那里。店里装潢、家具、餐具也只是中规中矩，没有特别追求侘寂的冷淡，没有古董餐具，也没有看到千利休、柳宗悦和李朝的影子，也没挂米其林等星级奖牌。和东京其他街边日料店唯一明显不同的是，寿司吧台对面挂了一幅半尺的漫画：小野二郎在店里给米老鼠和唐老鸭等迪士尼明星做寿司。估计是迪士尼公司某些高管在店里吃过，请人画了，送给他的。
的确，店里没什么人面带微笑。小野二郎本人也是近百岁的老人了，不是特别容易判断他是否有笑容，他不笑，其他人似乎也不太好意思笑，时间长了，估计就不怎么笑了。的确，十几贯寿司进展得挺快，小野二郎本人主捏，其他人配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花开鹤飞。我知道捏好的寿司要尽快吃，带着米温，带着小野二郎的手温，所以我都在他的手离开我寿司盘的下半秒飞出右手，擒住寿司，放进嘴里，整个过程在三秒之内完成。全过程我没碰手机，没留意这餐一共吃了多少分钟，但是也没有压迫感。十几贯寿司入喉，再吃完简单的甜品，结账，不便宜但是也没被宰，起身走，客走主人安。
其实，寿司之神是好吃的。食材都一等一新鲜，每贯寿司都挑不出毛病，入口即化那些词我就不用了，具体哪贯寿司是什么来路和特点，不是本文的重点，就此略过。
其实，我在寿司之神的店里体会到了很多好吃与否之外的东西，开了不少脑洞。比如，小野二郎快一百岁了，还天天工作，天天走路上下班。比如，无为，只关注最重要的东西，除此之外，毫不动心。比如，他是我见过的最飘逸的匠人，举手投足似乎都用了耗能最优的方式，我想起《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想起《庄子》，“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其实，我给小野二郎带了个伴手礼，我和瑞幸咖啡联名的保温杯，保温杯上有我的毛笔字：“春风十里不如撩你”。我让店员转交给小野二郎，我说我是雪崴的朋友，希望小野二郎多喝水，撩米，撩海鲜，撩美女，撩空气。小野二郎走过来谢我，拉我去店门口照了个合影。
“寿司之神好吃吗？”
“好吃。”
本文内容收录于《世界时装之苑ELLE》25年3月刊，杂志购买可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
内容监制：孙哲
策划：ELLE专题组
编辑：Sher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