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评论
作者：吴亦恒，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
原标题：《2025德国大选：赢家与输家，分裂与结盟》
（正文约41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2024年11月，自民党退出德国执政联盟，自2021年起执掌德国政坛的“交通灯”联盟失去在联邦议院的多数席位（点击回顾此前文章）。2024年12月，执政联盟组成的政府未通过议会信任投票，此后，由于各党派协商其他组阁方案无果，最终在12月27日，德国总统宣布解散联邦议院，并于2025年2月23日重新举行大选。德国议会选举采用联立制，即每位选民既投一票选出本选区的政党候选人，又投另一票选举其支持的全国性政党以决定政党在联邦议院的席位比例。2025年2月23日的德国大选结果一揭晓，原“交通灯”联盟的三党均遭遇惨败，最大反对党基民盟成为议会最大党，极富争议的德国另类选择党成为议会第二大党。
德国政党政治：具象的多色光谱与防火墙
现代德国选举政治起源于二战后英美法苏对德分区占领。1948年柏林危机后，英美法占领区于1949年成立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简称联邦德国，俗称西德），苏联占领区紧随其后成立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简称民主德国，俗称东德）。联邦德国采取西方式选举政治，民主德国作为社会主义阵营成员，采取与其他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相似的政治体制。1990年，东德各州并入西德，原联邦德国的政治体制因此扩张到原东德境内。两德统一并未解决原先东西德发展程度不同带来的居民收入和生活水平的差异，如今德国另类选择党在东部各州取得优势地位也与德国境内区域发展不平衡有密切关联。
当代德国政坛的主流政党包括持中间偏右的保守立场的基民盟/基社盟，又称联盟党(Unionsparteien,CDU/CSU)，该政党联盟由全国性政党基民盟和仅在德国最大州巴伐利亚州活动的基社盟组成，由于其长期以来联合参选的惯例，在日常语境中普遍被视为一个政党。为外界所熟知的德国前总理默克尔便出身基民盟。除了联盟党的存在，德国政坛长期活跃着持中间偏左立场的的社民党(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SPD)，选举前担任总理的朔尔茨就属于社民党。基民盟/基社盟与社民党在魏玛德国时期就作为当时最重要的政治力量存在，二战后基民盟与社民党在联邦德国轮流执政。
除了这两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政治团体，德国另有中间偏左的环保主义政党绿党(Die Grünen)和中间偏右的自民党(Freie Demokratische Partei，俗称黄党)。在这些政党之外，有被认为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德国另类选择党(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AfD)，该党主张疑欧主义、民粹主义，具有反建制的倾向，在德国乃至全欧洲是极具争议的存在。由于被认为传播极端主义思想，德国其他政党均在公开声明中表示，在联邦和地方层面不与选择党组成联合政府，这一政治共识被称为“防火墙”，一定程度上是当代德国对极端主义思想扩散的反思和防范。
▲ 以爱丽丝·魏德尔（Alice Weidel）为主席的德国另类选择党在本次大选中取得史上最多席位
经过2023年的改革，2025的德国大选将会产生新一届共630席的德国联邦议院。德国大选中各党派根据得票比例分得席位，若一个党派在大选中没有在全国范围内取得5%的选票，则该党无法在议会中取得任何席位。这也就是所谓的“5%门槛”。
2025的德国大选结果显示，在全国299个选区中，联盟党取得28.52%的选票，在议院中获得208个席位，成为全国第一大党。紧随其后的是德国另类选择党，得票率20.8%，在议院的席位一下增至152席，拥有将近四分之一的议席。原执政党社民党则仅获得16.41%选票，拥有120席。绿党的席位从2021年的118席降至85席，得票率略高于11.6%。自民党则得票率未破5%的门槛而失去联邦层面的议席。未达到门槛的政党虽然获得选民支持，但由于其没有联邦议院席位，其余得票率较高的政党将会瓜分这些低支持率政党理应按照比例获得的议席，从而使得基民盟可以与得票率较高的政党中的一个组成联盟执政并顺利通过信任投票。
默茨：政坛老将的传奇过往和组阁选项
从占有的议席上看，基民盟和选择党无疑是大选的赢家。基民盟在政坛沉寂数年后重新成为议院最大党，作为默克尔前党内对手的默茨在弃政从商十余年后重回政坛，宣告“后默克尔”时代的终结。弗里德里希·默茨于1955年出生于德国最富裕的北威州，身世显赫，其外祖父是基民盟前身中央党党员。默茨在17岁时加入基民盟，此后在联邦国防军的火炮部队服役，也是首个在联邦国防军服役过的德国总理。
默茨于1994年起担任德国议员，成为政坛新秀，1998年成为基民盟议会党团副主席，两年后担任主席，在社民党籍到施罗德执政时期曾担任联邦议院反对党领袖，直到2002默克尔接任为止。此后默克尔与默茨之间的矛盾逐步激化。默克尔于2005年成为德国总理后，默茨在党内进一步受到排挤。与精于算计的前东德科学家默克尔对比，律师出身、家境优渥的默茨是更敢于承担风险的政治家，两人的政治路线，行事风格有本质差异。2009年默茨退出政坛，进入商界并担任多个金融机构和大企业的高级职务。2018年，默克尔卸任基民盟主席后，默茨重新出山，于2022年担任基民盟主席，重新成为反对党领袖。
在默茨曾经出版《敢于追求更多资本主义》(Mehr Kapitalismus wagen)一书，在书中主张降低企业税收，削减社会福利，强化自由竞争以促进市场经济的繁荣。默茨的经济履历以及其对经济政策的鲜明立场对于经济发展陷入僵局的德国喂下一颗“定心丸”。与持有环保立场的绿党相反，默茨对核电的态度更为温和，并不主张废除核电，这与社民党的政治立场也有所不同。
▲ 默茨与德国前总理默克尔
默茨具有德国政治家的沉稳和谨慎，早年默茨因其直言不讳和杰出的演讲能力在德国政坛快速成长并一度成为明日之星。相比朔尔茨的中庸，默茨更具有个人魅力。多样的经历影响形成的行事风格使得默茨更敢于进行政治赌博，并使用更激进的手段达到目的。2025年初德国马格德堡市发生中东裔移民驾车撞人事件后，基民盟在联邦议院与选择党合作通过了一项要求政府收紧移民政策的决议，令外界不免怀疑基民盟是否会打破“防火墙”并在大选胜利的情况下与选择党结盟。不能忽略的是，默茨以及在基民盟内占据优势地位的保守派同样主张强化对难民的管控和调整移民政策。随着难民问题衍生诸多社会暴力事件，德国社会围绕难民的接收与管理政策的辩论成为大选的一个核心议题。
即使选择党成为德国第二大党并在原东德州取得优势地位，默茨领导的基民盟仍然不大可能与选择党结盟。默茨作为资深政治家，不可能不清楚打破全德国主流政党共识带来的风险和压力。迄今为止默茨的言论都没有公开表露和选择党结盟的明确迹象。社民党作为历史上有与基民盟长期合作历史的政党，其中间偏左的政治立场使得它成为更合适的合作伙伴。
当然，“防火墙”仅仅意味着各党不与选择党联合组阁，在地方各州以及联邦议院内设的诸多委员会和小组内，基民盟仍然可以与选择党籍议员展开合作。选举前的第十九届联邦议院中，基民盟主持十个委员会，社民党主持五个，选择党和自民党各主持三个，左翼和绿党主持两个。根据德国的政治传统，反对党会在联邦议院内主持大量常设委员会，而与政府顺利运作密不可分的预算委员会通常由最大反对党担任主席。基民盟与选择党在议会政治层面展开有限度的合作，一方面有利于减少基民盟主导的新政府执政可能遇到的阻力，另一方面防范选择党政治立场进一步滑向极端，通过“反建制”的政治口号获取更多支持，未来威胁基民盟第一大党的地位。
实际上，默茨已经透露了与社民党展开谈判的意愿。社民党和基民盟分别使用的红色和黑色在可预见的未来将会取代红黄绿的“交通灯”三党联盟，跨党派协调的成本和难度有所下降，历史悠久的两个政党组成二战后德国第五次“黑红联盟”——或更为经典的“大联盟”(Große Koalition)，在德国前景面对内外挑战越发不确定的时代，有望作为稳定器，助推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驶过不确定的河水。
▲ 默茨将与拉尔斯·克林拜尔领导的社民党展开组阁谈判
十字路口的德国：新政府内政外交政策前瞻
德国新政府的组阁谈判仍然没有正式开启，目前政府关键职务的人选尚未公开，但新的“黑红联盟”将要面对的不仅是困扰德国社会已久的内政和经济问题，更要在欧洲安全和跨大西洋关系面临更多不确定的时期作为“火车头”引领欧盟发展。默茨是坚定的大西洋主义者，但面对美国总统特朗普对欧洲安全做出的模糊表态以及绕开欧洲单独与俄罗斯媾和的行为，默茨批评了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并认为这一政策将转变为“美国唯一”，进而损害欧洲利益。随着欧洲国家领导人开始与特朗普政府进行高层次接触，马克龙与默茨正在寻求在对美政策上协调立场。即使默茨认为欧洲需要为美国减少对欧洲安全的投入做好准备，他依旧希望欧洲能够团结一致并强化大西洋联盟的凝聚力。
在特朗普再次威胁诉诸贸易战和万斯在德国发表争议言论后，默茨仍主张强化美国与德国的关系，但德国新政府眼中美国作为盟友的可靠性显然不如拜登政府时期对欧洲盟国的态度。即使默茨对发展德美关系持开放态度，他也警告特朗普不要通过关税问题分化欧洲国家。
▲ 2024年6月，持有飞行员执照的默茨在德国一处空军基地驾驶战斗机
美欧关系的一大矛盾点莫过于欧洲防务问题。特朗普迟迟不肯承诺对乌克兰提供安全保障以及他对北约的批判以及自奥巴马政府末期起美国希望北约欧洲盟国提升防务开支成为双边关系中十分敏感的话题。默茨已经作出承诺扩大德国的国防工业生产，朔尔茨政府曾宣布的一项特别防务基金将提供资金支持，但筹集这项资金之外的国防基金需要联邦议院超过三分之二多数支持，而目前选择党和左翼以及其他反对增加国防开支的政党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德国财政预算中的“债务刹车”也可能对增加政府开支产生阻碍。
如果默茨能够展现出足够的领导力和谈判水平，则德国有望在不压缩其他领域开支的前提下，从欧盟处得到一笔资金以补充不断增加的军事支出。防务开支很可能成为在野党与执政联盟的潜在矛盾，而在防务问题上的决心和态度将影响德国在欧洲各国强化防务能力的表率作用。
▲ 默茨与基民盟在欧洲议会所属的欧洲人民党领导人出席活动。
在经济与气候问题上，默茨的自由主义经济主张有望通过延缓推动绿色议程优先保障德国经济重新进入增长的轨道。默茨的保守派经济路线要求减少繁琐手续，通过给企业“减压”释放经济活力，但默茨反对改革的“债务刹车”又限制了德国政府为削减企业经营成本做出更多举措。德国的传统汽车工业面临电动车崛起的冲击，但尚不清楚默茨如何促进这些企业未来的发展。
在移民问题上，默茨的强硬态度预计将成为社民党与基民盟的矛盾点，在移民问题上的不合可能为选择党利用，挑拨离间“黑红联盟”。但移民问题引发的争议并非空穴来风，德国社会经历数次有关恶性事件后，对非法移民和难民的态度进一步分化，未来德国的移民政策发展也将成为新政府施政过程中的敏感话题。移民问题作为欧洲多国同样面对的共性问题，德国政府作出的决策都可能在其他欧洲国家招致批判或受到模仿。随着默茨与社民党展开组阁谈判，德国新政府的关键人事任命将会逐一浮出水面，但“黑红联盟”是否能够充当一个抵挡内外冲击的“防御者”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 默茨与朔尔茨在德国联邦议院。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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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亦恒，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北京外国语大学本科生，研习兴趣为安全政策研究，美欧关系，欧洲政党政治与外交政策
*特别鸣谢华东政法大学的薛阳对本文构思和写作提供的专业指导与协助
编务：吴亦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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