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弟弟一样,成为一名打工者。
弟弟高中毕业即南下东莞,那时我已经念到大二,虽然只是专科生,但父亲已经找好关系,可以帮我在市里谋得一职。
但世事难料,离我毕业尚有两个月,父亲找好的人,恰获荣任,调往他城覆新。我的工作,自然没了下文。我出生农村,乡里人情世故复杂,早已没了八十年代的纯朴真诚。
原本,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成了落水狗,他们不免指指点点,有落井下石的快感。我不愿听闲言碎语,问了弟弟在东莞的情况,便背上行李,投奔他而去。
弟弟在常平桥沥一家玩具厂上班,经过几年努力,小有所成,在制缝车间当小组长。厂里新成立丝印部,正是用人之际,但所招聘的全是熟练工,至少得两年经验以上。
弟弟很敏锐,预判丝印部大有可为。他请主管喝了一顿酒,成功将我弄进丝印部,当作储备干部培养。
在2000年的南方,工厂打工者学历普遍不高,弟弟只有高中学历,在玩具厂已经占了优势,更别说大学生了。
那时我初出校门,年轻不懂世事,不免有些心高气傲,只将玩具厂打工当作过渡。厂子不大,两栋厂房,一栋宿舍,员工在千人左右。
我所在的丝印部,因为刚刚起步,员工不多,二十来个而已。女员工更少,仅两名。玩具厂是劳动密集型企业,丝印、裁切和包装部,女工偏少,其他诸如车位、手工乃至品检部,女工占比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下了班,无论厂区,还是厂外,眼之所见,目之所及,全是穿着蓝色、黄色或红色工衣的女孩。
玩具厂属于常平镇的地界,但与黄江镇相邻。因为离黄江镇中心区更近,常常工人们发了工资,更喜欢跑黄江镇。
跑镇上一般只有两件事,一件去邮局寄汇款,这当然是尽孝心。一件则去服装街买衣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倒也不难理解。
那时,文化消费产品很单一,娱乐活动更少。女工正是青春妙龄的好年华,发粮日总会买件衣服,以此犒劳一个月的辛苦劳累。
工厂规定要穿厂服,并且加班很晚,女孩子们穿上漂亮衣裳,展露身材的机会并不大,但这并不影响她们购衣裳的热情。
车位部有位女品检员,在利达手袋厂看到一位女工,穿了件蓝色裙子,很漂亮。她觉得穿上这身裙子,一定能引起她所暗恋的男工注意,特意请假去黄江镇,只为一身新衣裳。
在此插一句话,因为男女比例失调,女孩子主动追求男普工的事情,在玩具厂不胜枚举。当然,这些故事都是我进厂三四个月后,断断继继听工友讲述的。
这位女工虽有心仪对象,但到底有点害羞,不敢主动表白,只好以这种方式希望引起暗恋对象的关注。
据说,她遍寻黄江镇,却一无所获。上班自然无精打采,隔了一日,不顾被记旷工的危险,又跑到常平镇中心。裙子倒是买回来了,但那裙子要高个子女生穿才惊艳,她穿在身上,到底平平无奇。
她的爱情最终无疾而终,但工厂里好几个男同事,听闻这件事,结伴跑到利达手袋厂,想瞧瞧蓝裙子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另一个女工如此模仿。
其实,若要一饱眼福,根本用不着到利达蹲点,玩具厂是现成的好地方。
玩具厂的宿舍共有五层楼,男工占一层,其他四层均为女宿舍。按理讲,男宿舍应该安排在底层,这样可以避免男工人跑女宿舍聊天的现象。
玩具厂的行政经理,不知听从了谁的主意,将第五层定为男宿舍。
宿舍楼是环形的,男工人居高临下,女工在走道上行走,或者静驻,发呆,甚至吃零嘴,男工趴在楼下,此类风景自然尽收眼底。
厂里虽然设了舍管一职,但舍管并非全职,她还兼了后勤别的事情,管理宿舍,只是她工作的很小一部分。员工进厂分配宿舍,则是人事文员的事情。
因舍管是兼职的,对宿舍的管理难免存在缺位现象。比如,工厂明令禁止男女员工相互串门,但无专人值守,规矩成了一纸空文。
别说男工三两同行,到女宿舍谈天讲笑话。有些胆大的女工,或者大姐大嫂们,在宿舍感觉无聊时,会主动去男宿找老乡摆龙门阵。
那时,外面的酒店宾馆不像现在这么多,而且费用很贵。工厂里又未设有夫妻房,有些生活需求必须满足,于是不免有些夫妇都在厂里的,常与妻子深谈至夜半,留宿至清晨。
当然,即使再半夜三更,也不免会有一些声响。但出门在外,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这种情形。倘若你还看不惯,你大可发挥魅力,马上到厂里找一位拉妹当女友,并且在宿舍里完成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工厂明知此类事情禁绝不了,因此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有时,保安也会接到命令,到员工宿舍查房。一般来说,查房的真正目的,倒不是抓你在男友宿舍做梦,或者你把你老公拉到女宿舍。
金屋藏娇这种事,通常也是查不到的。因为,查房刚未开始,消息便从灵通人士嘴里传了开去。保安查房,一般来讲,其大抵原因,只有一个,厂里有人盗物件。
不过,保安在查房,尤其查女宿舍时,是可以享受许多眼福的。
东莞的夏天,闷热不堪,那时条件有限,自然装不了空调,一个宿舍只装了一台风扇,宿舍住着12个人,风扇是远远解不了凉的。睡觉时,不免会有人解放天性。有人穿着丝绸光滑的睡衣,多少可以有些冰凉。
少数女工则信奉清水出芙蓉,回到原始森林里全身心放松。即使做了一些保护,但深夜的女宿舍,风光是可以想见的。也因此,保安在当时是个令人称羡的职业。
不过,保安的一饱眼福,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丝印部,更是一饱眼福的C位。
丝印部在生产楼的一楼,靠墙那一面,有许多窗户。窗户外,横向一字排开的,是冲凉房。窗户下面,则有一排水龙头,是与冲凉房配套,为女工洗衣服提供方便的。
那时的工厂宿舍,大部分都没有设置卫生间和洗澡间,员工冲澡洗衣,都在集中到一楼来。丝印部的地盘,原本是仓库的一部分,当时为了防盗,窗户全部是封死的,而且添了颜色,两面相互看不见。
后来创建丝印部,仓库将此地空了出来,用作丝印车间。丝印调油漆有诸多气味,师傅为了减缓气味污染,于是想办法打开了一只窗。
当时,是白天,打开也便打开了,外面偶尔见到一个工人行走,除此之外,并无别的颜色,自然未引起重视。
真正发现新大陆的,是一位名叫小海的工友。小海看起来年龄不大,但已经结过婚,并育有一子,其妻在湖南,照看老小。
小海独自在外,眼见别人双双对对,心里痒痒,但从未逾矩。他自称,有一位车位部女工,主动约她宵夜,眼中柔情似水,他去过一次,明白了她的心意后,便避而远之。
为此,他解释道,他可以和她聊天散步吃宵夜,但他有自己底线,一旦走错一步,便是三个家庭的伤害。他讲得冠免堂皇,我不知真假。在玩具厂半年,我的确未目睹他有过桃花染身。
丝印部原本没有夜班一说的,但那日夜间,小海向调料师傅偷师。于是,我们下班之后,他加了很久的班。不知不觉,车位和手工部的女工们,陆陆续续下班了。
小海可能累了,也或者听到了外面女工的嘻闹声,推开窗,看到了一幕令人惊讶的景象。
一位身穿丝质睡衣的女工,正低头在窗下的水龙头前清洁衣物。嘴里也不闲着,哼着一曲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小海只稍稍探头,便瞧见到那位女工一低头的温柔。
小海情不自禁,喊了声靓妹。女工此前从未遇到这般景象,自然吓了一跳,连退数步。待看到小海,将衣服往身后扯了扯,移到别处,继续洗她的衣去了。
小海将目光前移,看到冲凉房里,女工们进进出出,她们穿着各式颜色的衣服,好一幅动人的工厂生活图景。
小海是藏不住事的人,次日便将他的发现告知众人。以至于当晚,印丝部的男工人们,故意磨蹭,等到女冲凉房再度喧哗后,便假装还在工作,趁空偷闲,打开窗,与洗衣女闲聊天,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他们所瞧见的,种种春天景色,更成为他们夜晚的谈质。有时,两个工友还会相互比较,谁的发现更意味深长,哪个女工更漂亮。
工厂里的女孩都很年轻,大多来自农村,身上带着质朴天然的味道,她们脱下工衣,又在浴后,加之夜色灯光的衬托,往往将她最动人的身材和时刻展现了出来。
靠着这无意中发现的眼福,原本有些沉闷的丝印部,从此变得特别活跃。甚至,裁切和包装部的男工,找各种机会,与我们交朋友,渴望也能一尝夙愿,饱一饱眼福。
刚开始,女工多少有些惧怕。时间久了,慢慢地,彼此之间,便对谈起来。甚至,有位茂名男工友,通过窗边递话,与一位女工对上了眼,谈起了恋爱。
待她抱得美人归,并且完成了某种人生仪式后,他便不再允许她到窗边洗衣。有些事是不可以共享的,女朋友那一低头的温柔,更要排在第一位。
进玩具厂三个月后,我也喜欢上一个女孩,来自山西,个子与我相差不多,但走在一起,明显比我高。不但如此,她还比我胖。
我那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审美,对体型偏瘦的女子不感冒,偏偏喜欢体型庞大的。当然,除了体格,她在别的方面是足够优秀的,但我时刻能感觉到她的自卑。
起先,我以为这种自卑是因为我的学历,她只是一个初中生。我再三向她表明,我不在乎这一点。再说,我一个大专生,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我想错了,她的自卑并不在此,而在于她的体型。
我俩交往了两个月后,她开始了疯狂的减肥计划。但节衣缩食,效果并不明显。
又过了一个月,我接到同学一封电报,末尾留了一个电话,让我打过去,称有急事。打过去,才知,他和另一位同学在北海一家公司上班,工资待遇不错,厂里正在招人,他希望我过去,一来再叙同学情,二来共同干事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同学说得很紧迫,让我三天内必须做决断。我和弟弟讲了情况,他建议我可以去过去看看,实在不行,再回玩具厂,他会和主管说明,帮我把职位暂时保留。
等我到了北海,同学竟然在干传销。我自然不乐意,在北海待了几天,第一次去看了海。同学倒没为难我,带我去听了几次课,见我态度坚决,送我返回东莞。
弟弟果然在工厂积累了一些人脉,更懂得如何混江湖,在他的协调处理下,我又进了丝印部。只是,我却再也不找到我的高个子女友了。
她留给我一封信,放在弟弟那里。原来,她以为我去北海,是因为她减肥未成功,所以我离开她。这是我的借口,但我不好亲口说,怕伤害她,故出此一策。我没有她的地址,回不了信,也再未见过她。
她是我的初恋,我伤神了很长一段时间。下了班,我常一人趴在宿舍走廊的过道上发呆,目光所及之处,楼下的女工们晃晃悠悠。以至于,很多同事以为我在探视春光。
他们哪里懂得我的伤悲,当然,我也无法理解他们,无法体会他们从丝印车间的窗台上,大饱眼福所获得的心理满足。
重新入职半年后,我遇到一个机会,进了办公室。自此,我更没有机会,享受到他们的享受了。写字楼的女文员青春靓丽,而且每天可以见到老板、老板娘,那是丝印部同事们,无法领略的风景。当然,这已是需要另外讲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