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六年冬,胶东地界落了百年不遇的暴雪。货郎李三更挑着担子往家赶时,见村口老槐树下蜷着团青影。近前细看,竟是个裹着湖绸襁褓的婴孩,小脸冻得发紫,怀里揣着半块咬碎的黍面饼。
"造孽哟..."李三更解开棉袄把孩子贴肉焐着,忽听得雪窝里传来呻吟。拨开积雪,底下趴着个穿灰鼠皮袄的书生,后心插着支断箭,血水把三尺内的雪都染红了。
书生攥住货郎裤脚,眼窝里凝着冰碴:"漕帮...追..."话未说完,手指着婴孩咽喉处猛地抽搐。李三更扒开孩子领口,见枚雕着蟠龙的赤金锁片,龙眼镶着两点翠玉。
货郎妻王氏正在灶房熬小米粥,忽见丈夫抱着两团雪球撞进门来。待看清那个眉眼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婴孩,瓦勺"当啷"砸在锅沿上。更奇的是,三日后王氏临盆,竟又得个男胎。两个婴儿并排躺在炕头,活似庙里泥塑的善财童子。
"莫不是..."接生婆张婶子蘸着血水在炕席上画符,"那死鬼借着你的肚皮还魂哩!"
李三更抄起扫帚将人撵出门去,转身却见王氏搂着养子落泪。窗纸被北风撕开条缝,正落在那孩子颈间的金锁上,翠玉龙眼幽幽发亮。
转眼双生子满二十岁,亲儿唤作存忠,养子取名存义。这日哥俩往县城卖山货,存义腰间晃荡的金锁被典当行朝奉瞧见。老朝奉举着西洋镜细看半晌,忽然扯着嗓子喊衙役:"快逮住这贼囚!二十年前漕银失窃案,库房就留着半枚龙锁!"
存忠抡起扁担护住弟弟,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三记水火棍。待李三更踉跄着赶到县衙,只见儿子血葫芦似的趴在草席上,断断续续道:"那金锁...孩儿打记事就戴着..."
惊堂木炸雷般响起,周县令抖着海捕文书:"崇祯年间漕帮内乱,十万两饷银不翼而飞。当时押运的锦衣卫身上,正挂着半枚蟠龙金锁!
后半夜飘起细雨,李三更蹲在衙门口石狮子底下。二十年光景走马灯似的转——书生咽气前翕动的嘴唇、王氏月子里惊惧的眼神、存义周岁时金锁突然丢失的龙爪...老货郎猛地扯开衣襟,从贴身荷包里抖出片碎玉,正是当年偷偷凿下的龙眼睛。
梆子敲过三更,存忠搀着个瞎眼婆子摸黑过来。婆子颤巍巍摸过碎玉,突然跪地冲着县衙磕头:"青天大老爷!民妇原是锦衣卫沈大人乳母,当年乱兵追杀,是沈夫人将金锁挂在少爷颈上..."话音未落,巷口飞来支弩箭,直钉入婆子后心。
秋决那天,李三更把祖屋地契拍在当铺柜上。午时三刻,存义戴着完整金锁走出死牢,身后跟着个穿素色襕衫的年轻人。年轻人冲老货郎长揖到地:"家父沉冤得雪,全仗义士当年雪夜活命之恩。"抬头时眼梢泪痣宛然,竟与存忠生得一般模样。
风卷起刑场黄幡,露出周县令冷笑的脸。李三更把两个儿子护在身后,摸到怀里半块带血的黍面饼,冰碴子顺着指缝往下掉。远处漕船鸣笛声里,隐约传来二十年前的婴儿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