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押沙龙yashl
01
2024年读的书里，最让我感动的一本是韩江的《少年来了》。2025年读的书里，最让我感动的一本是易小荷的《惹作》。当然，2025年只过去一个多月，只能说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这两本书的作者都是女性，它们的主题也都牵涉到生与死、回忆与忘却，但它们给人的感受不一样。《少年来了》每一页都燃烧着灼人的痛苦，读的时候，眼泪会忍不住地涌出来。《惹作》却并非如此。它可能不会让人流泪，但会涌出一阵阵温柔的悲悯——就像看到夜幕渐渐落下，生命的灯火在暗夜里漂流，光影朦朦，倏生倏灭，心头不由感慨万千。
当然，我的感动可能跟个人经验有点关系。
《惹作》的故事发生在大凉山，我2021年去过那里，呆了一个礼拜左右。那里很美，尤其是小雨过后，站在山上看云雾蒸腾，简直不像凡间景象。但是它和我习惯的环境太过不同。我完全无法理解，充满惊奇错愕，走的时候也只有一堆模糊印象。读了《惹作》，这些模糊的印象现出轮廓，成了可以理解的画面。
《惹作》的开头就像一部风土志、一卷浮世绘。我不知道从没去过大凉山的读者会怎么样，但我只读了几页，往日回忆就涌现了出来。我又看到了那些云雾，闻到了那些气息，见到了那些人物。
有些读者可能以为《惹作》很苦，其实不是。这本书的核心确实是个悲剧故事，但它的节奏舒展从容，笔端带有柔情。《惹作》的开头就奠定了这个基调。它描写神秘的毕摩法师，记录祖辈的纠纷，吟唱民间的歌谣，讲述古老的传说…….习惯短视频、爽文的读者对此也许缺乏耐心，但我觉得这个开篇非常好，它奠定了全书诗意的基础，也把人物放在了大环境里，有了镜头的纵深感。
但是，在这富有诗意的风土志里，悲剧的阴影渐渐浮现出来。这首“哭嫁歌”就是它的预示：
但愿天下人中，
不要再有女儿了，
嫁女多伤心啊，
女儿想在婆家死，
又怕死后哥哥赔进命，
女儿想在娘家死，
又怕父母钱财赔进去，
女儿想在荒野死，
又怕虎狼撕扯女儿尸，
女儿怎么办？
是啊，惹作应该怎么办？
02
惹作是个大凉山彝村的姑娘，她有三个姐妹、一个哥哥。惹作生下了一个女儿，然后在大约十八岁、或者十九岁自杀。说“大约”，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她死的时候到底多大。就算她的哥哥姐姐也只记得她生于夏天，“荞麦刚播种，洋芋还没有收上来的时候”。
她没有身份证，没有结婚证，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所有人都说惹作很美。在人们的记忆中，即便她漂亮的姐姐，也及不上她的一半。如果拿山坡上放羊的美丽少女和她相比，那些人都会摇头，表示差得太远。当地人几乎把惹作当成了“美”的某种标准——可是，谁也没有给她拍过一张照片。
她的美，就像她的生命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证据。是啊，《惹作》这本书有很多人物照片，但就是没有主人公的照片，因为还没来得及拍，她的生命就消失了。
听上去这很惨，可也并不全然如此。她有过自己幸福的时光，和家人亲密过，和丈夫相爱过，和女儿温存过。她和我们一样，有过幸福，有过希望，有过闪闪发光的瞬间。《惹作》把这些记录了下来，这也是它叙事的主体。它把惹作的生活一点点拼凑起来：她是如何放羊，如何出嫁，如何在蜜月里赶集，如何在炉火旁猜谜语，如何同丈夫分吃橘子……在《惹作》里，她生命的火光也曾灼灼闪烁，但又最终一步步走向熄灭。
当我读完了惹作的故事，又去翻书中的图片，然后看到下面这张照片。一条小路，夹在屋子和墙之间。照片下面有段说明：“这条小路尽头的围墙底下，就是惹作喝下百草枯的地方。”刹那间，皮肤上像是有蛇爬过。
就是在这个围墙下
可是为什么？
这里有很多原因，丈夫染上了毒瘾，是最直接的推手，但也不止于此。《惹作》记录了很多次死亡。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对生命的态度似乎太过酷烈决绝。而这种决绝背后，又是深深的无奈。男人是这样，而女人尤其如此。书中的一个人物说过：“我们这里死的女人比较多。谁都怕死，可一个女人如果婚姻不幸福，不能离婚，逃也没处逃，亲人又觉得没面子……和这种绝望相比较，死亡根本不算什么。”
生活中充满困境，而身为女性，又处在困境中的困境，因为她们是被遮蔽的。书里用很多篇幅描述过这种“遮蔽”。在惹作生活的小天地里，家暴处处可见，女人没被男人打过的比例低得惊人。惹作属于“惊人比例”中的一个。她的丈夫有千般不是，但却不动手打人，至少在公共场合里没有看到过。仅仅因为这一条，他就被认为是好老公。
即便抛开家暴问题，女性的生存环境也是格外压抑。绝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私房钱，每一分钱家用都要伸手向丈夫讨，给与不给，只能看丈夫的心情。在公共事务中，没有女人说话的份儿，在家族聚会中，也没有女人出风头的份儿。她们只是默默的劳作，看着男人们聊天喝酒。
没有人在意女人怎么想，当然也就没人在意惹作怎么想。在生命尽头的那段日子，没人知道她心里头烧着什么样的苦火。命运无从逃避，苦火只能闷烧。闷烧到一定程度，人就会拿起百草枯喝下去。读《惹作》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的死太过突然。但读完全书，再仔细想想，突然的死亡之前可能已经有了足够的铺垫。只不过那些铺垫是用沉默来书写的。
喝下百草枯后，惹作撑了三天。毕摩杀了羊，做了仪式，却回天乏力。惹作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这部分叙述清冷克制，却是书中最动人心魄的一段。让人想起土壤，想起大雪，想起尘埃，想起一切能把生命掩埋起来的东西。
然后是娘家人发起的械斗，是另一场自杀，是孤儿的安置，是所有继续活下去的人不得不去面对的生活……..我觉得，从文学性来说，最后这部分章节写的也最为成功。它是爆裂音符终止后停下的余音，绵延而低沉。生命停止了，生命在继续，生命让人伤感，生命让人悲悯。
03
易小荷曾经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呆在自贡的小镇上，写下了一本《盐镇》。然后，她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呆在大凉山，写下了这本《惹作》。
自贡我不清楚，但是大凉山我去过。我去的地方相对繁华，跟惹作的家乡远远不能相比。也正因为这样，我能理解易小荷在这个过程需要吃多少苦，又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我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人，肯为写一本书不惜代价，但我以前确实没碰到过。这一点真是很让我佩服。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要写出被“遮蔽”的事物，被我们遗忘的东西，被我们的视线忽略的东西。我们看不到盐镇，她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看不到大凉山，她也让我们看到了。但我觉得事情并不仅限于此。《惹作》并不只是关于大凉山，就像《盐镇》并不只是关于盐镇。很多事情是共通的。女性的处境是共通的，人们面对命运的态度是共通的，生命的脆弱和坚韧也是共通的。我们和那里的人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透过《盐镇》和《惹作》，我们看到的不仅是那里的人物，也能看到我们自己。
我们到天涯海角去寻找故事，但是这些故事最后都回到我们自身。但也正因为所有故事都回到我们自身，它们才值得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否则的话，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自己，也无法真正理解这个世界。
在这里，我还想比较一下《盐镇》和《惹作》。这两本书都很好，但在我看来，《惹作》是要更“高级”一点的。
这两本书都建立在非虚构的基础上，每一个事件都是真实的，但是《惹作》更带有文学的调性。《盐镇》更倾向于社会纪实，写的有点过密，人物与人物挨挤在一起，有时候给人透不过气的感觉。但是《惹作》把内容聚焦在一个人的命运上，天地就显得更加开阔，叙述也更加从容，悲剧的进程更加有条不紊。当然，这里有我个人的偏好。跟《盐镇》比起来，我总觉得《惹作》也更有“融进去”的感觉，让人感受到大地的寂寥，以及人间的悲悯。
这让我想起小林一茶的俳句：
露水的世啊，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这样。
惹作的生命就像露水一样，轻忽而来，轻忽而去。但是在这滴露水里，也蕴藏着那么多生命的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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