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共讨论中,“韩女”似乎象征着一种受苦却坚韧的女性形象:尽管她们表面上手捧冰美式、化着精致的韩妆,东亚女性的集体性别困境却让她们的心灵经历了枪林弹雨。“韩女文学”之所以能够火爆,恐怕也归功于这种东亚女性的集体创伤——从容貌焦虑,到职场性别歧视,再到被男性看作性欲对象……“韩女”说出了我们的痛苦。
实际上,早在2016年,韩国作家孙希定就主理了一档女性主义播客,叫做《乙们的驴耳》,讲解了韩女身份带来的痛苦。这档播客尖锐地批判了韩国大众文化对女性的背刺,对韩国娱乐业“贴脸开大”。每期播客,主理人孙希定都分别邀请K-pop、韩国电视综艺、整容业、文学、电影、游戏等方面的专家,探讨大众文化如何让女性观众、甚至娱乐圈女性从业者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
后来,播客《乙们的驴耳》的文字稿被整理成书,并于2024年10月被引进国内,中文版译名为《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本文系《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一书的书评,着重介绍、评论本书中对韩国娱乐产业的批评。
《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作者: [韩]孙希定[韩]林允玉[韩]金智惠编 / [韩]崔至恩等著,译者:田禾子,版本:野spring|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9月。
K-pop女团,“男凝”的受害者
韩流女团,看似是一份充满光环的工作。可是,在韩国娱乐产业的高强度竞争、物化女性的行业氛围、资本压榨下,其本质却是苦命的打工人。——在谈论韩国女团的一章中,孙希定提出了这个观点。她引用了同事魏根雨在2016的调查中的这样一句话来总结韩流女团的处境:“现在爱豆已经不是被仰慕的人了,只是苦命打工人,甚至成为了公司之间示好的筹码。”
在《“热情劳动”与“死亡劳动”的极限职业:女子偶像组合》这一期访谈中,主持人孙希定邀请了嘉宾林允玉(韩国女性劳动者会前常任代表)、金智慧(韩国女性劳动会常务处长)、崔至恩(记者)。她们讨论了韩国女团艰难的生存处境:她们被物化为“美丽的商品”被售卖,极高的曝光率给她们招来了犯罪者,她们往往在危险的环境中工作。她们列举出了一系列韩国女团被性骚扰的新闻。首先是一些心理扭曲的“粉丝”或“黑粉”的犯罪,这类人往往对女团成员有病态的迷恋,希望窥视、占有她们;这种强烈到近乎变态的占有欲驱使着他们做出了偷拍、死亡威胁等犯罪行为。
2017年3 月,在女团 GFRIEND 的粉丝签售会上,一名男性粉丝在请成员签名时,试图用藏在眼镜里的超小型摄像机偷拍女团成员的裙底。察觉到异样的一名成员悄悄告诉了经纪人,经纪人把这名男性带出签售会现场,并禁止他以后再参加该女团的相关线下活动。[2] 然而,讽刺的是,在死亡威胁面前,偷拍甚至像是小事一桩。2017 年 6 月,一名男性给女团 Apink 的所属公司打威胁电话,说要杀害该团成员,还报假警说“我在 Apink的活动场地安装了炸药”。后来,经过调查发现,这名男子之所以进行死亡威胁,是因为 Apink 与普通男性出演相亲节目,他非常生气。然而,因为该男子是滞留加拿大的韩裔美国人,在实际的执法层面,很难拘留他。即使拘留了他,也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严厉的惩罚。
女团成员之所以成了吸收一小部分男性暴力欲、占有欲的沙包,恐怕与经纪公司物化女性的营销手段脱不开关系。在韩国娱乐业激烈的竞争下,她们的上级(即经纪公司或娱乐产业的前辈)往往要求她们把自己“物化”成男性性幻想的对象,毫无怨言地做一个漂亮温顺的花瓶。嘉宾智惠指出,在过去十年中,超过200多个女团出道,可是现在我们能叫得出名字的,不超过22个。于是,在如此激烈的竞争下,经纪公司往往要求女团靠出卖性感的色相“搏出位”。
资本对女团的物化,可以从《创造101》(韩版)的制作人的惊人言论中一窥其貌。该节目是2016年Mnet频道推出的选秀节目,后来于2018年被引进中国。在接受记者采访,被问到策划这样一档综艺节目的初衷时,他语出惊人:“我想制作一部给男性看的健康A片。” 对于这样一种赤裸裸的物化女性的言论,播客中三名女嘉宾都表示不适,并且深入批判了以《创造101》为代表的韩国综艺。嘉宾崔至恩表示:“看到这句话(指《创造101》制片人的发言)的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明明看得挺开心,但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原因。”恍然大悟之后,她批判道,《创造101》这样的节目要求女团成员表现得性感,其实是一种 “媚男”的审美取向。这种“媚男”的审美要求她们打扮成男人喜欢的样子、以男性的性欲去衡量自己的容貌。
崔至恩感叹道,韩国娱乐界对女性性感的标准也出现了倒退。在早些年的时候,李孝利那样的女星可以大大方方地展现自己的火辣性感,却不让人觉得色情、擦边,那是因为她的性感中有一种“我要展现我的性感”的主体性之感。那时,性感就是大方自信地展示自己。然而,这些年,韩国娱乐业所推崇的性感,却变成了一种对男性的依附,从而强迫女性失去其主体性。
《创造101》并非唯一让女团“出卖色相”的节目。随着韩国女团的竞争白热化,一些经纪公司甚至要求在女团MV中加入色情元素,以达到“搏眼球”的目的。比如,2011年出道的组合Stella,在刚出道时并没有受到广泛关注。2014年,她们发布了歌曲《提线木偶》的MV,由于MV中色情元素过多引发热议。后来在媒体采访Stella为何会拍出那样的MV时,她们在拍摄时并不清楚制作团队会往色情的方向去拍摄和剪辑。对于让牛奶流过胸部的情景,她们称,拍摄时以为那是“因为离别的伤痛,手脱力,所以撒了牛奶也不知道”,后来看了MV和评论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无论人们是否相信Stella的解释,毋庸置疑的是,拍摄衣着暴露、带有色情意味的MV是公司的决策,她们只能照做。嘉宾允玉认为,这种性感其实是一种悲哀,因为“这种性感不是女性本身拥有的一种魅力,而是被策划出来的一个概念,即使讨厌,也得勉强展现出来。”
为什么韩国女团总是不得不“出卖色相”,以牺牲尊严的方式,把自己架在“媚男”的审美天平上被审视呢?究其原因,韩国综艺,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将女性作为消费品的行业。观众得到快乐的方式之一,就是“将女性对象化,按照自己的口味随心所欲地消费女性”。[——在这种权力关系中,经纪公司及观众成了“老爷”,而女团则不得不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甚至忍受其中的“媚男”等不合理的要求。嘉宾至恩对这种权力关系也进行了深入思考。她认为,在《创造101》这样的综艺中,观众享受“统治(女团)的快感”。观众只是参与了在线投票,却产生了“自己养大并成就了她们”的错觉,甚至觉得只要投了票,就有资格知道关于女团的一切,包括身高体重、上学时表现如何、“人品”如何……同样地,Stella的成员也曾说过:“我们不可以说我们不喜欢。”哪怕经纪公司要求她们衣着暴露地拍摄MV,并把她们置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她们也只能接受。 笔者认为,观众和经纪公司固然为女团出道提供了一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女团应该服从于不合理的要求,更不意味着打了这份工,就必须允许“衣食父母”践踏自己的尊严。然而,作为公众人物,迎合观众和经纪公司的合理尺度是什么?这个界限的模糊,恐怕就滋生了许多厌女的灰色地带。
韩版《创造101》剧照。
舆论为什么对女性冷酷无情
“女性几乎是走在荆棘之路上,而男性做什么都容易获得掌声。”——记者崔至恩的这句名言,几乎是《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中最广为流传的金句之一。这句话描述的正是韩国大众舆论的“双标”——舆论要求女性艺人扮演仪态端庄的花瓶,哪怕细微的神态都会被人们揪着不放;可是对于男性艺人,厌女的玩笑被当作幽默,不成熟的表现被当成“老男孩”“男人至死是少年”;尽管家庭的妈妈做了一辈子的家务,作为爸爸的男艺人只要做一次就能得到称赞……在本书的第一章《男性泛滥,女性消失的世界》中,主持人孙希定与记者崔至恩尖锐地批评了韩国舆论中存在的上述双标现象。
崔至恩所提出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在节目中,记者崔至恩提出了具体的数据和事例,以说明女性在韩国娱乐业艰难的处境。在她看来,韩国女艺人遭受着业内人士和公共舆论的联合围剿,因为艺人的这两大“衣食父母”都将资源倾斜给男性。比如,韩国国会举办的“促进媒体内性别平等的连续讨论会”曾公布一份韩国女性政策研究院的资料,其中一份 2016 年的数据显示,电视节目嘉宾的性别比例为男性 66.3%,女性 33.7%,双方几乎有一倍的差异。在韩国的电视节目中,男性不但数量更多,并且还经常占据电视内容的主角,而女性只是陪衬,按照节目的要求,扮演“花瓶”的角色。至恩又举例道,在美食节目《白宗元的三大天王》中,女团被放置在旁听席上,她们必须表演个人特长、撒娇,表现得好才能品尝美食。女团的存在,似乎是为了衬托男性美食家的能力,并且需要通过努力讨好,才能在这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中得到作为上位者的男性的恩惠。又比如,至恩表示,在韩国的综艺中,女性通常也会以“某个人的恋人或潜在对象”这样的方式登场。就像《奔跑吧兄弟》(韩版)中宋智孝和 Gary被绑定在一起,组成“周一情侣”。——这样的设定似乎是在说,女性要么做漂亮的背景板去衬托男性,要么作为某个男性的恋人出场。总之,一切的综艺节目内容都围绕着男性展开。
崔至恩讽刺地把上述的综艺节目称为“韩男娱乐”,即韩国男性占据主导的娱乐节目。她悲哀地发现,韩国现在只剩下两类综艺节目:一类是完全排除女性的综艺,另一类是即便出现了女性,但依然具有厌女属性的综艺——也就是上文所述的,把女艺人当作工具、用来衬托男艺人的综艺。
为什么韩国的综艺如此厌女?恐怕,韩国社会有了对厌女节目的需求,才会生产出这些流行的厌女综艺。曾有制作团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男性嘉宾“更能全身心地投入节目中”,即更少受到公共舆论的负面影响,从而保证节目质量。[17]尽管不排除节目组把生产“韩男娱乐”的责任“甩锅”给观众的嫌疑,崔至恩认为,节目组的话依然表现了韩国民众总体对男性更宽容的现实。正因为男性更容易获得掌声、更不易被评头论足,才受到了资本的青睐。
崔至恩把韩国综艺中的女艺人的边缘化归结于舆论的双标。她认为,舆论总是苛责女性,却对男性宽容,所以留给女艺人的生存空间自然会变少,这表现在女艺人难以接到综艺节目通告,或者只能扮演节目中的边缘人。比如,她举例道,综艺人赵惠莲发明了非常多的搞笑动作,也曾有段时间因此获得人气。在某个限度上观众认为那是有趣的,但持续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出现“她怎么那么抢戏啊”“看厌了”“看起来不太好”“惹人厌”等评论;但如果是郑亨敦或其他男性艺人展示搞笑动作的话,观众的反应就会变成“挺搞笑的”“果然他就是这样的”。最后,崔至恩有些绝望地总结道:“女性不管做什么总会受到更多的辱骂。总而言之就是不做会被骂,努力做了也会被骂。”
总之,嘉宾至恩与主持人希定得出结论:资本和舆论的厌女互相存进,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舆论越偏袒男艺人,女艺人就越难以得到资本的青睐;以“韩男娱乐”为代表的厌女文化越流行,舆论就越发厌女。然而,没有哪个节目敢于打破这个循环。他们希望追求稳妥的收益,甚至在此过程中边缘化女艺人、给社会带来厌女文化也不在乎。
对于至恩、希定等女性主义者对韩国综艺提出的批评,韩国男性网友通常有两种反击:第一,他们认为综艺节目中女性过少、戏份被边缘化的现状,是因为她们自己不够知名。比如,当综艺《懂没神词》提出希望加入女性嘉宾后,一部分男性观众回应“韩国有大众知名度与这些男嘉宾相当的知识分子吗?”仿佛女性公众人物的知名度不高完全是因为她们能力不行,与厌女的社会土壤没有丝毫关系。第二,部分男性网友认为,女性主义者们“开不起玩笑”“太较真”,质疑她们对“韩男综艺”的批评侵犯了言论自由。比如,搞笑组合“山泉水”由于厌女发言遭遇抵制后,部分男性表示“如果这个程度的发言都被认为有问题的话,那言论自由是什么”,“女人怎么就不能把搞笑只当作搞笑”。——然而,语言侮辱,在法律面前并不能以一句“我开玩笑的”作为解释。2015年4月11日,“山泉水”组合在播客中侮辱了有性经验的女性;同年4月16日,该播客又侮辱三丰百货商店坍塌事件中的幸存者,并以名誉损害、人格侮辱为由被告上法庭。事件发酵后,“山泉水”组合只得在2015年4月28日召开记者会并道歉。
我们为何要对韩国综艺“较真”?这是因为,综艺不仅仅是消遣,它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大众的性别观念,“强烈地、润物细无声地影响了我们的精神和思考方式”。而公众的性别观念改变,必然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我们反思“是否女艺人出来混,就有义务满足男性观众的所有欲望”,并不是因为我们过分无聊,拿着三千块的月薪操心明星的事,而是这个话题是一个公共对话的入口,能让我们反思“工作任务”与“职场性别歧视”之间的界限。我们批评厌女的玩笑,不是因为我们突然开不起玩笑了,而是因为之前已经有太多的侮辱、歧视、霸凌,被一句轻飘飘的“我开玩笑的”所洗白。
本文参考书目:
《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韩]孙希定等编,金姝熺等著,田禾子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除非有特殊说明,本文的引言均出自《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
撰文/凌达
编辑/张婷 申璐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