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微信的聊天窗口,有朋友给你发送了一条未分段的长句:“救命啊刚在电梯里遇到crush他问我项目进度我脑子一片空白现在只想原地消失”。转到公司热闹的“摸鱼互助群”,又有美工同事刚向群里发一条消息:“概念图已经修改完毕 甲方说饱和度不够 但我觉得他们色盲 反正明天deadline”。你还可能收到一条老员工同事的催促消息,他坚持用本世纪初QQ空间的风格,每条消息都自带千回百转的波浪号:“小刘呀~报销单填好了么~要记得贴发票哈。”

以上是三条虚构的聊天消息。


《编辑部的故事》(1992)剧照。

如果你是一个纠结的人,肯定在标点符号这件事上迟疑过。担心不够热情,担心别人误解,对输入的每一个句号问号都会斟酌一下,实在把握不了的,就小心翼翼地加个波浪号“~”,让它看起来像个友善的表情包。

撰文 | 罗东

句号,终结一切意义

在今天,一个句号爱好者大概是不可能在被拉黑前聊完天的。

新的网络社交礼节已经把句号——请注意,指的是单个句号——果断地剔除了,将其拖进垃圾箱,这个过程颇有新道德崛起并替代旧道德的意思。假如有人坚持在一句话的末尾使用单个句号,不是刻意为之就是还没完成新道德的改造。“我们吃什么?”“随便。”这就是不道德,可能被拉黑。对话断裂,无法连续,一个圆圈终结了一切意义的流动。因此单个句号也就被等同于冷漠、敷衍或不满了,其结果是人人见到单个句号都会发怵。

以我为例,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毕业工作那阵子每次发消息都以单个句号结尾。种种长短句就不用多说了,必然都有圆圈,最厉害的情况是当主编在群里单独圈我吩咐工作,我是直接这样回复的:“好。”不是“好的”不是“好”,是“好。”此种情况恐怕有十余次。由于隔着手机屏幕,无从得知大家的反应,也就以为“无事发生”。当然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总之某天忽然发现句号被赋予了某种潜台词,恍然大悟,从那以后见到句号都后退几步。起初还不习惯,总认为一句话没有句号收尾就不完整、不规范,不加句号的情形多了也才变得适应。过去人们说一件事大功告成,是用“画上圆满的句号”这个夹带点诗意的修辞,其中的道理,既是因为句号象征着“搞定”“结束”,也是因为圆形闭合形态在中国人心中有圆满的寓意。在数字网络年代与人聊天互发消息,你以单个句号结束,只能是“画上了不满的句号”。此事可借用一个流行句式:对话失败时,没有一个句号是无辜的。


《安妮·霍尔》(Annie Hall,1977)剧照。

不受这套规则约束的是多个句号。也就是说,单个句号用不得,两个句号或者五六个句号却是被接受的。有朋友向你吐槽,一本正经的安慰和建议,可能还不如一组句号队列,如“大无语。。。。。”据说,句号越多表明越无语,也就是越愿意与对方共鸣,“情绪价值拉满”,一起愤怒,一起发泄。以往人们遇到这种情况多半用的是省略号,此做法也遵从了标点符号使用的普遍规范。而现在选择的是句号队列。在手机触屏输入法上,句号比省略号便捷是一个原因,“……”在视觉上就输给了“。。。。。。”也未可知。

要说还有哪个标点符号也有句号这种情况,得是问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即便抛去上下语境,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两者的一些差异,加了问号似乎隐藏着一种质问的、要求人必须立即作出回答的语气。反过来,在句末多敲几个问号,其形式又是被接受的。多数时候,一堆问号的含义等同于一堆句号,也都有关一种“无语”的情绪。此外为了增强效果,添上一个或几个感叹号的情形也是有的。“。。。!”“。。。!。。!!”“?!!”等组合都是其变种。当然,无论是连续发多个句号还是问号,除了与聊天者共鸣,也可以被用来表达对聊天者本人的某种情绪,比如不满。此时,句号就是那个敷衍的句号,问号就是那个质问的问号,并且还是plus版(加大版)。


《语法修辞讲话》,吕叔湘、朱德熙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6月。

在传统意义上,标点符号是一种社会技术,来自约定俗成的规范。它们被用来规定或者指引接受者对一段话的理解,在何处停顿,在哪里悬置、强调或结束。有圈有点,才容易领会。吕叔湘说,“标点符号是文字里的有机部分,不是外加上去的。”(参考吕叔湘与朱德熙合著《语法修辞讲话》,商务印书馆2013年6月版)现在,人们可以讲,标点符号是情绪的有机部分,也“不是外加上的”,这是因为原本感叹号、表示反问时的问号、表示无话可说的省略号才起着传达情绪的功能——逗号句号等标点符号,以及只表示疑问的问号、只表示“此处省略不表”的省略号,都是克制情绪的。“标点符号是情绪的有机部分”的实践方法就是主打一个随机,跳过标点符号使用的规则,只要不是单个句号单个问号就没有什么问题,像“hhhhh”“哈哈哈哈”一样,当然是多一点好。不过这种随机也不是随性,并未脱离规则,不过是从标点符号规则转向了人际互动的规则。

友善的或“讨好型”的标点符号

再说回句号。如果不在句末加上句号,如何结尾呢?此处所说的结尾也就是普通意义上的结束,和“无语”这种情绪无关,也不需要多个句号。最简单的做法当然是什么符号也不要。没有句号,没有终结意义的流动,也就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是开放的。为了表示这种期待的态度或者为了掩盖不愿意继续聊下去的疲惫,我们或许会在句末添几个语气词如“哇”“哈”。有这个功能的标点符号也是有的,比如波浪号“~”。在电脑键盘上,需要同时按住右下方的shift键和左上方的波浪号键才能输入“~”,在手机触屏键盘上,也需要首先点击标点符号键,接着从中选,并非一步到位。这并未妨碍我们作为使用者的热情。何况因为经常使用,“~”排位靠前,也算是随手拈来。

在进入智能手机年代前,是没有多少人用过波浪号的。以前我甚至并没听说过,更不知其用法,现在不一样了,每天都在用这个形制奇特的标点符号发消息。一个波浪号“~”不够,两个“~~”或更多个“~~~”,活泼的曲线传递着某种轻松感。虽然我只用一个波浪号,但看着它,似乎在输入的那一刹那嘴唇也跟着动起来,做“笑逐颜开”状。也有尴尬的时候,尤其是连续发了多条都以“~”结尾的消息后,又感觉哪不顺眼,大概“笑逐颜开”多了就是“龇牙咧嘴”状。如果下一句不加,这缺乏“~”的一句就显得生硬,担心被人误解,因此顶多一两句不用,接着还得补上,又有了“~”,这才顺眼多了。

如果要表达的是一种强烈的情绪,还是离不开传统的感叹号。既然是要追求“随性随意”,其使用方法肯定有不同,比如输入多个感叹号“!!!”,或者全角和半角混搭着用“!!!”“ !!!!!”。


围城(1990)剧照。

另一种普遍做法是,什么标点符号也不用,不仅句末没有,句中也没有,一大段文字从头走到尾。这是一种无标点的连续叙事形态。

“告诉你啊我刚刚遇到一个超级好笑的事情就是我在地铁口见到一个熟人然后跑过去打招呼才发现认错人了然后我发现她竟然跟了我两站路最后才发现是新来的同事”。

或者增加一些空格断句。

“告诉你啊 我刚刚遇到一个超级好笑的事情 就是我在地铁口见到一个熟人然后跑过去打招呼 才发现认错人了 然后我发现她竟然跟了我两站路 最后才发现是新来的同事”。

具体在哪增加空格,增加多少空格,并没有什么规则。只要不是一个词组,任何地方都可以断开。鲁迅当年力推白话文的标点符号改革,在《门外文谈》中感慨,“标点古文,确是一种小小的难事,往往无从下笔。有许多处,我常疑心即使请作者自己来标点,怕也不免于迟疑”。如果让聊天的人去为无标点的聊天内容断句,肯定不会有这种迟疑,当然这件事的难度在古文跟前根本不值一提,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这种一气呵成的句子——哪怕修改过,反复琢磨,不是一挥而就——看似并无间隙,实际上处处都是连词语气词,只是不讲究语法,要的是口语习惯。其希望就是告诉对方,“我们迫不及待要把刚才经历的这件事第一时间告诉你,来不及找标点符号,我们的友谊如此亲密,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看似无序

把句号逗号感叹号波浪号都用上,对它们加以随机组合,又是一种有意思的章法。如果我们需要讲一大段话,不是两三句能说完的,那么可能会写上数百字,其篇幅超过手机的“一屏”,也就是需要接收消息的人往下滑,才能继续读完此一大段内容,很考验人的耐心。按照过去信件的传统写法,内容长了,可以分段解决问题。我就是这样做的,总认为这样一次性将事情讲完是清晰的,不会给对方添加麻烦。某天在网上偶然看到一个说法,指出这种做法就是不顾别人的感受,密密麻麻,读起来太累。这个说法有点道理。从此我就把整个内容按照段落分为多条消息,一段一条,板板正正,理性有序,分别发出去。奈何还是没有学到精髓。

原来,它的分段方法必须随意。有多随意?以上面这段话的后半部分为例分段,一段一行一条消息,拆分后如下:

“按照过去信件的传统写法 内容长了,

可以分段解决问题

我就是这样做的

总认为这样一次性将事情讲完是清晰的 不会给对方添加麻烦

某天在网上

偶然看到一个说法,指出这种做法就是不顾别人的感受

密密麻麻,

读起来太累

这个说法有点道理。

从此我就把整个内容按照段落分为多条消息,一段一条,板板正正

分别发出去。奈何还是没有学到精髓”。

真实的聊天消息不会是如此死板的措辞,而是会加入这样或那样的语气词。但其基本特征大致如此,随机拆分,有时以逗号结尾,有时什么也没有,有时句中有标点符号,有时是空格,有时是什么也没有,总之是各种形式的组合。空格键替代标点的输入效率、回车键创造的碎片化节奏,共同重构了数字交往的语法规则。琢磨琢磨,这种形式反倒有点现代诗歌的样子。不同的是,诗人有其节奏的考虑,加快、暂停、转折,看似无规则,实则都有个人的章法。以前有人讽刺一些诗人写诗是敲回车键,拆分消息的方法倒是可能接近这种诗歌写法;当然还是有差别,人们像这样发消息是考虑到接收者阅读感受的,希望让对方感知到其诚意,而这诚意就是“愿意和你一直分享”“愿意和你不停聊天”(唯一的例外是满屏的30秒59秒语音)。


《爱在日落黄昏时》(Before S unset,2004)剧照。

与句号逗号感叹号波浪号相比,引号括号分号破折号书名号等标点符号应该是很少被用到闲聊上的。父母手写输入,误碰其中几种另当别论。有点特别的是括号,“周末去哪儿(上次那家商场好像不错”,只有前括号,见不着后括号,它似乎也起到了补充解释说明的作用。有意思的是,这些不被常用的标点符号在作家那里也不太受欢迎,科马克·麦卡锡生前(1992年)接受采访时就说“我相信句号、逗号和段落换行足矣,其余标点只是装饰。”此话为使用单一标点符号的方法提供了一种辩护。

的确,标点符号通过建立规范规定了现代人的使用法则,每个人都在教育体系中接受其法则。有一种观点认为,“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用标点符号了”,标点符号作为传统书面语的法则,正在遭遇“网络原住民”的集体叛逃,这种推论是有很大问题的。标点符号法则到达不了的地方——假如有人在聊天中纠正对方的标点符号使用错误,必然会被翻白眼——人们原本就可以不按语法规则发挥。表述过于正式、语法过于正确的聊天对话,恐怕只会被认为出自于AI(人工智能)。不过,要说数字网络年代的标点符号使用完全没有章法也不对,只不过是把标点符号规则转向了人际互动的规则,看似无序的标点符号,背负着人渴望不被误会、希望被接纳的心思,“随性”本身成为一种标点符号的使用策略。再说,即便在标榜与众不同的所谓“亚文化”里,标点符号也绝不是随便用,规则不同罢了,能否“正确”使用“接头暗语”,谁是同类人,谁不是,其成员了如指掌。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罗东;编辑:西西;校对:杨利。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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