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迹青年｜蜗行廿载：猪圈房里守望春天

从废弃猪圈改造的儿童之家到城中村自建办公室，从煤灰飞扬的矿区到书声琅琅的校园社工站……在云岭大地的褶皱深处，一场跨越廿载的公益守望正悄然生长。

这里有郑红琴怀抱留守儿童的体温，有陈军志镜头里定格的笑脸，有兰树记在自建房中点亮的星光。他们以社工之名，在误解与困境中拓荒，将“用生命帮助生命”的誓言刻进大山年轮。当第三代志愿者接过相机和教案，这场始于猪圈房的远征仍在延伸——不是英雄史诗，而是无数平凡人用体温焐热的春天。

一只蜗牛的起点

“祝你生日快乐……”麒麟初心社工门口的空地上，一场温馨的集体生日会正在进行，五六张斑驳的木桌拼起来，盖上生日主题的彩色花布，30多名孩子围坐在长桌中间的生日蛋糕前，眨巴着眼睛笑着闹着。

孩子的身边，是从天南海北赶来的“临时家人”——25名爱心大使和志愿者轻搂着他们的肩膀，与他们紧紧相依。随着歌声落下，大家默契地安静下来，在跃动的烛光间见证一个个小心愿许下。

“让我们一起陪他们热爱这个世界吧！”

连心的社工用镜头记录下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对他们来说，偶有的短暂交会是幸事，更多的是自己一程又一程不间断地奔赴。

“咚咚咚咚……”集体生日会的第二天，麒麟初心社工组织的二层小楼很是热闹，除了不知已经来回了多少趟的上下楼梯声外，还有持续不断的开门声、关门声、锅碗瓢盆被摆弄、桌椅被拖动的声音。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郑红琴每天都在忙：忙着整理图书室，忙着打扫儿童活动室，忙着联系回访，还要忙着给自己的三个孩子做中午饭。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她终于能去厨房给自己煮碗面了，但刚坐下没吃两口，就听见检修电路的师傅在二楼大喊：“你上来看一下，这个房子电路老化太厉害咯！”郑红琴放下碗筷，把头发随意一扎径直往二楼冲，脚步声里难掩疲累。

提到郑红琴，大家都会感叹于这个女性身上流露出的坚毅。1991年的春天，一个不起眼的纸箱出现在林兵祖村的小径旁，一对好心的村民夫妇经过时，被箱中传出的细微哭声所吸引，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抱起了襁褓中的郑红琴。那天后，夫妻俩就变成了郑红琴的父母，林兵祖村的那间简陋土房，便成了她的家。

2002年，郑红琴的养父因为矿难终身残疾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那一年，郑红琴还在上小学，一家人要维持生计，还要供郑红琴上学，最困难的时候，郑红琴也曾几度辍学。终于，在养父母东拼西凑地把她供到初中后，政府、学校和爱心人士了解到郑红琴家的情况后及时进行资助，她才得以继续读书直到大学毕业。

“我有很深的体会，一个人在困境中绝望和无助，只要有人能伸出援手，哪怕是一句话、一个拥抱、一个鼓励，都可能成为他走出困境的甘露和希望。”

经历过年少时的困境，郑红琴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公益的意义，她真心希望能够做点什么，来回馈那些年她得到的善意。

2009年，郑红琴在大学里参加了“爱心天使行动社”社团，利用周末时间在连心做了两年的志愿者，主要工作就是陪伴孩子。毕业后，郑红琴参加云南连心的招聘活动，经过层层选拔，她如愿以偿成为连心的一员，她给自己取名叫蜗牛，每次见到她，孩子们都兴奋地绕着这个大姐姐蹦蹦跳跳，透过一双双童真的眼睛，郑红琴好像又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郑红琴的家乡主要产煤，当地村民大多都在煤矿上工作。2014年，因煤矿转型并陆续关停，青壮年们只能离开家乡到浙江、广东等地务工，村里几乎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几年来，父母和孩子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留守儿童越来越多，再加上父亲去世，她作为家中独女必须得照顾母亲，挑起家里的大梁……

多重因素影响下，郑红琴决定为自己的家乡、为那些孩子和家庭做点什么。

“既然在外面也是服务儿童，我何不回到自己的家乡服务呢？”

2017年7月，伴随着连心社工服务组织的孵化热潮，郑红琴也返乡成立了曲靖东山社工站。回到曲靖前，郑红琴在朋友圈发起“没有你，我的梦想会有缺憾”捐赠活动，陆续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组织或个人捐赠的书籍、玩具等若干物品。这些捐赠的物资就像一剂强心针，为郑红琴注入了对未来满满的期待与勇气，她与过去挥手作别，鼓起勇气从零开始，踏上了家乡的公益道路。

没钱、没资源，爱心人士捐赠的几百本图书和玩具要放哪呢？返乡公益的第一道难关便是社工站的选址。郑红琴正发愁之际，转头看到家中的猪圈房，眼前一亮。

在经过近一个月的重新粉刷、改造后，20平方米的猪圈房焕然一新，麒麟初心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初心儿童之家”就这样建成了，35名孩子在郑红琴和志愿者的陪伴下阅读、玩游戏……虽然环境简陋，入目都是砖墙，但每天充实的生活，消除了这些孩子不在父母身边的孤独感。

2018年4月，在林兵祖村小组支持下，“初心儿童之家”搬迁至废弃村小。两年后，曲靖市麒麟区初心社会工作服务中心正式登记注册，主要针对“三留守”人群进行公益服务。

“你们这个不会是拐孩子的吧？”

在走访留守儿童家庭的过程中，郑红琴听过太多这样的话，她完全理解家长们的戒备，也深知人心中成见的大山不是一天两天能翻越的。许多志愿者在走访完一些留守儿童的家庭后，觉得无从下手，没几天就打退堂鼓了，再加上麒麟初心的所在地交通不便，志愿者们望着绵延的山，愈发觉得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就这么几个人，能改变什么呢？

“从零开始，做力所能及的事。”郑红琴说。

面对外界诸多疑惑、担忧与不信任的声音，郑红琴心态良好，只要有人支持初心，只要能看到孩子们的成长，她就有信心把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像没有人能想到公益也可以从猪圈房开始，七个书架就能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天。

从2018年开始，郑红琴已经在这个村子工作了多年，在这片交通不便的土地上，她和同事们帮扶的脚步遍及了周边的20多个村镇。

“用生命帮助生命”，这句话写在麒麟初心办公室的楼道里，不仅是口号，更是承诺。

第一个生日

面包车已颠簸近四十分钟了，车轮下的砂石被碾压得嘎嘎作响，时不时激起一阵黄土往车窗涌来……郑红琴神情严肃，她一边要面对糟糕的路况，一边还要对抗绵延不绝的困意。上次的集体生日会还有几个孩子没参加，恰逢周末，今天郑红琴要带着志愿者们去给隔壁村的浩浩小朋友过生日。

“浩浩已经是离我们大本营最近的一个孩子（事实无人抚养孤儿）了，其余60名孩子分散在麒麟区100多个村，所以我们的人手和精力就非常有限。”

常年在这些村服务的只有郑红琴和另外两位社工。

“我们不是在村里干服务，就是去城里开会、培训……大家人手不够，感觉每天睁眼就是干不完的活。”郑红琴希望有一天面包车上可以坐满人，走这条路的人能更多些。

浩浩家到了，随着这些年的拜访，郑红琴早已经成了这里的熟人。一下车，浩浩的叔叔、爷爷奶奶五六个人热情地围上来寒暄，邻居的小孩也跑进了浩浩家的门，虽然父母不在，但大家都希望孩子的生日尽可能地热闹些。

“我们从不在这些孩子面前提他们的父母，志愿者也不行，这是明令禁止的。”

父母这个角色在孩子的生命中缺席太久了，提及越多，思念越重，伤痕也会积累得越深。没有人能代替父母，郑红琴希望能用长久的陪伴，一点点弥合孩子的孤独，等他们长大后回望童年，不会只有白茫茫的空洞。

在和家长聊天的空隙，浩浩跑进了房间，原来是郑红琴想让浩浩画一幅画贴在儿童之家的展览墙上。大家都未曾想到，这个满墙都是奖状的小孩，家里竟都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他就那样趴在地上用手肘撑着去画，才几分钟过去，浩浩的头上已经大汗淋漓。郑红琴想了想笑着说：“我们儿童之家地方太小了，有好几张桌子放在那里老是碍着人走路，我看你的房间也不挤，可以帮我分担一下这个桌子吗？”

浩浩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抬头对着郑红琴笑了笑，告诉郑红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写作业，用桌子反而会很别扭，委婉地拒绝了郑红琴的提议。

浩浩画的是水墨竹画，以淡灰色为背景，黑墨点缀其间，线条或粗或细，或浓或淡，没有多么高超的技法，但无论笔直、弯曲或倾斜的竹子都是固执地向上、破岩而出，右下角的题字还未脱离稚气：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一眼望去，“定”字写得最大，牢牢地，像钉在了画上……

到了正式吹蜡烛许愿的环节，大家的起哄让浩浩羞涩地躲到长椅一角，这个小男孩还没适应这个为他准备的专属节日。郑红琴拿出为浩浩定制的蛋糕，亲手为他戴上生日帽，在大家的祝福声中，浩浩紧握双手许下愿望：“我希望奶奶的脚能快点好起来，我能考上大学，然后祝大家都顺顺利利。”

大家都打趣浩浩，告诉他许的愿是不用说给大家听的，浩浩红着脸说：“这是我正式过的第一个生日，不太知道怎么许愿。”

因为蛋糕款式的原因，上面的水果摆放不均，奶奶让浩浩切蛋糕给大家吃。浩浩生疏地拿起刀把蛋糕分成了大小不一的几份，然后把那些大的蛋糕都拿给爷爷奶奶和社工们，自己却端起了最小的一份。大家都找借口想跟浩浩换，他却固执地拿着那一份小蛋糕跑到墙角不再理会。

在社工们准备离开时，话一直不多的浩浩突然拉起了郑红琴的手，他像“小大人”一样向社工们介绍着自家种的果树。那个十多步就可以走完的院子，浩浩拉着她介绍了半个小时。

虽然天色已经晚了，但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中断他们的对话。在浩浩的心里，这个许多年一直关心照顾自己的阿姨，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在他心里，郑红琴早已成了他的家人。

不一会儿，浩浩跑到自家的鸡圈，抱着只很大的鸡冲了出来，使劲往郑红琴怀里塞，边塞边说：“蜗牛姐姐你们拿着吃，好吃的！很好吃的！我们家自己养的，这是里面最大的一只。”

浩浩看着郑红琴，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抓鸡的两只胳膊微微颤抖，那只鸡的确很重。郑红琴以“好朋友一起过生日不应该送那么贵重的礼物”的名义，拒绝了浩浩的好意。浩浩见说不过她，又把那只鸡往其他社工的手里塞，大家一边谢绝着他的好意，一边默契地上了车，结束了这场和浩浩的“拉锯战”。

“我不要回报，我做这些事，只是希望每一个这样的孩子都能感受到陪伴和爱，他们快快乐乐地成长比什么都重要。”郑洪琴平静地说道。

后视镜里，浩浩还抱着那只鸡站在郑红琴来的路上，看着远去的车不停挥手。

下一站，未曾停歇

随着集体生日会的圆满成功，新的安排接踵而至，陈军志告别了郑红琴和麒麟初心社工站，买了车票赶往陆良爨乡少年成长营。

成长营里，学生志愿者小忱正在和孩子画画，2023年4月，小忱通过了吾辈青年项目的面试，跟随志愿服务团队一起来到了成长营。一个星期以前，这个站在他旁边的小男孩还不愿意与小忱沟通，就连别的小朋友来找他玩，他也只是抱着手，执拗地坐在那里，这对没有经验的小忱来说无疑是块硬骨头。

第二天，从集体生日会赶来的陈军志来到小忱团队所在的实训营，仅一个下午的时间，小忱震惊于小男孩竟然和连他们志愿者都害怕的“大哥”玩起了游戏，在小孩面前，陈军志也不再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甚至成了孩子们玩闹时围攻的“沙包”。

傍晚吃饭的时候，小忱和陈军志再次谈起了这个话题。陈军志告诉她，其实对于这次成长营来说，学习知识并不是主要方面，因为这里的大部分孩子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他们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缺乏陪伴。而志愿者要做的，就是引导和陪伴他们。

“别把自己当成一个老师，我们并不是要教会他们什么大道理，只要跟他们做朋友就好了。”陈军志对小忱说。

2023年7月，陈军志负责的吾辈青年项目计划正式在曲靖陆良和大理南涧同时落地实施，在当地社工机构的动员和志愿者的走访下，两地各30多名儿童将要在成长营展开为期十天的封闭式成长训练。

与其他暑期实训营不同的是，这个成长营里的儿童大多是村里的事实无人抚养孤儿、困境儿童和留守儿童，早在半年之前，陈军志和其他社工同事就已经对这些孩子的家庭做了长达数月的“摸底调查”，这次活动的主要目的，就是让这些孩子利用暑假时间暂时脱离原生家庭，培养孩子独立生活和社交沟通的能力。

“留着长头发，经常扎一个小辫子，面试的时候觉得他很凶，一直在跟我们强调吃不了苦就别来，我们也不是很敢跟他说话。”这是陆良爨乡少年成长营的大学生志愿者们对陈军志的第一印象。

团队中大家都把陈军志称作“大哥”，作为连心基金会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在与他接触之前，每个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离不开“凶”和“严肃”两个词，可在得知这个团队的主心骨、忙得连轴转的负责人，竟然只是一名毕业不久的20多岁小伙，大家都表现得非常震惊。

陈军志始终觉得，只有深刻感受过弱势群体的生活，才能知道他们缺的是什么，因此，陈军志要求志愿者必须与受助对象们同吃同住，每一个来面试的志愿者也都会被他“打预防针”，以防志愿者无法接受项目开展地的居住环境半途而废。

“其实我们提供的条件也不至于那么差，就算真的到了打地铺的程度，我们机构也会提供相应的垫子和睡袋之类的物品，但志愿服务要进行两周多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们就是这群孩子最信任的家人，我们必须得对他们负责。所以在面试他们的时候，我都会严肃地‘吓唬’一下他们，其实也是在引导志愿者理解和尊重服务对象的生活环境，既然来了，就得抱着负责的态度。”

成长营里，志愿者与孩子们同吃同住，他们不仅是讲台上传授知识的“老师”，更是孩子们在成长营依赖的“亲人”。这些儿童因原生家庭的残缺，大多处于“放养”状态，要么孤僻冷淡，不愿与人交流，要么就是调皮捣蛋，不愿意被管教。但不管怎样，是孩子总有爱玩的天性，志愿者们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通过一次次的游戏，让这些孩子和他们敞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