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so Abashidze 剧院的演员和导演为亲欧抗议举办表演 ( 摄影:Ailis Halligan)
到 2025 年 2 月 24 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全面战争已经三年了。
和平还不明朗:去年美国大选时,特朗普曾吹嘘自己能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俄乌战争,如今他正积极与普京接触,认为乌克兰“本不该让他发起攻击”。美国在外交政策上的大逆转,不仅给战争阴云下的乌克兰民众沉重一击,对其他向欧洲靠拢的前苏联国家来说也是一个令人警醒的信号。
与乌克兰相似,格鲁吉亚在加入欧盟的路上也面临着来自俄罗斯的压力。去年 十月底,执政党“格鲁吉亚梦想党”宣布推迟格鲁吉亚加入欧盟的决 定,引发广泛的抗议活动。 正如俄语文学在乌克兰正陷入尴尬境地 (详见) ,格鲁吉亚语与俄语的使用情况也与这个后苏联国家的身份认同息息相关。 十二月,学习俄语文学的习蓝抵达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时,剧院、博物馆门口的抗议仍在继续。
今天单读分享习蓝对格鲁吉亚之旅的记录《如何从格鲁吉亚逃出苏联》。 政治不仅发生在战场与谈判桌上,也在语言与文化现场里,正是后者形成了人们感知与回应前者的土壤。
如何从格鲁吉亚逃出苏联
撰文:习蓝
2024 年 12 月 1 日,航班降落在第比利斯国际机场后几个小时,我就后悔了。机场名称虽然带着“国际”两个字,出口大厅也不过半个广场大,几家换汇和办手机卡的店面挤在一起,跟国内随便一家地下商场的角落一样逼仄。我坐上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沿途是破败的房屋、老旧的道路和灰暗的绿化带。看上去,格鲁吉亚是个挣扎中的国家,我居然想从这里找出一点观 光享受,这几乎令人尴尬。
第比利斯城市一角 (摄影:习蓝 )
越是靠近市中 心,城市的声音愈发嘈杂、丰富,甚至视觉上的声音也是。建筑物上贴满了美国绿卡广告,地下通道和广场上随处可见格鲁吉亚语、英语、俄语还 有更多语言的涂鸦,这些视觉上的声音构成了第比利斯的底噪,为更大的声浪铺垫:经过议会大楼时,我闻到化学品的刺鼻味道,广场周围停 靠着几辆警车,穿制服的人正在清理地面和建筑墙壁上已经模糊的标语。大楼旁边有一座两人握手的雕像,他们交握的手里被人塞了蓝色的欧盟旗。地上用黑色喷漆写着:No to Russia. ( 对俄罗斯 说不。 ) 在拿着对讲机交流的警察的周围,居民闲散地散着步。
第比利斯议会大楼前 (摄影:习蓝 )
入住民宿之后,我马上查看第比利斯的新闻。十月底,执政党“格鲁吉亚梦想党”宣布推迟格鲁吉亚加入欧盟的决 定,引发了广泛的愤怒,自那以来几乎每晚都有抗议。民众认为推迟加入欧盟是俄罗斯对执政党施压的结果,抗议的主要诉求之一就是抵制俄罗斯的影响,因此有了我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一幕。
出行时,我对局势几乎一无所知,读完新闻后,我不禁担心:抗议会影响我吗?作为俄语文学学生,我来这里的首要目的是锻炼自己的俄语。格鲁吉亚作为前苏联国家,有相当比例的俄语使用人口,很适合作为课外练习的场地。当然,我也想探究苏联在格鲁吉亚的当代文化里留下了哪些痕迹。在这个形势下,使用俄语会不会有风险?我应该装成只懂英语的游客吗?
很快我就发现这个策略不切实际。为了寻找一家画廊,我打电话给地图上提供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位上年纪的女士,我扮作英语外宾得到的回应是一次次简单的“No”。我意识到对 方基本听不懂英语,便换成了俄语,她立马用俄语解释清楚了:“自由广场 附近的机构由于抗议全部调整了工作时间,提前关门了,请您明天再来吧!”
画廊计划作废,我就在自由广场附近闲逛,附近处处都是老书店、书摊。新书大多是格鲁吉亚语或者格语和英语对照的,旧书则以俄语和格 语居多。在新书旧书之间,我穿梭于苏联和后苏联的格鲁吉亚,浏览它呈现给不同语言受众的种种形象。看见俄语的拉赫马尼诺夫艺术歌曲集,我忍不住拿起来读,小贩凑上来用俄语说:“这里有几本格鲁吉亚歌曲集,你也可以看看!”我不好意思地回答他,我不会格鲁吉亚语。
自由广场角落的书店 (摄影:习蓝 )
出乎意料,最吸引我的东西与苏联文化并非直接相关。一套纪念邮票让我认识了佩特雷·奥茨赫里 (Petre Otskheli) ,现代格鲁吉亚戏剧最重要的舞台设计师之一,他的服装设计稿用夸张、强烈的线条所传递的动感,瞬间抓住我的注意力。1937 年苏联“大清洗”期间,他被指控为人民公敌,随后被逮捕、枪决,死时只有三十岁。 两年后,奥茨赫里的作品在伦敦的国际舞台设计展览上获得金奖。
佩特雷·奥兹捷里的纪念邮票,发行于 2018 年
1930 年代是苏联本土化政策的转折点,官方从大力推广各个苏联加盟国的民族文化,转向压制非俄罗斯的民族身份建构,开展大规模肃反。在当时格鲁 吉亚的代表性剧院——鲁斯塔维利国立剧院,有大量艺术家被处死、流放。尽管了解历史语境,我对具体的政策变化如何影响了每个苏联加盟国知之甚少,更别说影响了哪些个体的命运。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格鲁吉亚戏剧的唯一印象来自导演罗伯特·斯特鲁阿 (Robert Sturua) ,他的政治戏剧从 1970 年代起开始获得国际性声誉。正是在鲁斯塔维利国立剧院,他将莎士比亚的文本移植到动荡的格鲁吉亚,将本国的历史经验融入个体、自由与权力的永恒追问中。
罗伯特·斯特鲁阿导演的《理查三世》剧照
格鲁吉亚的历史与政治,在实质意义和隐喻意义的舞台上同步上演,这个发现让我在离开书店时隐隐地感到激动。我抱着买到的书进入地铁站,地铁站标志是和莫斯科一样的红色字母“M”。我试图用英语办地铁卡,穿工作背心的奶奶摆摆手:“Я не пони маю... ” (我听不懂……) 换成 俄语,交流立马顺畅起来,我办好卡、刷卡进站,坐着长长的扶梯深入地下,宽阔的站台两边是有几何造型感的拱门和廊柱,恍如通往苏联的时间隧道。
我的民宿位于一座老得 摇摇欲坠的集体公寓,有剥落的墙壁、戒备的邻居、差劲的隔音效果,时不时还有一只野狗跑过门口。抗议期间的烟花声、邻居的收音机声渗入客厅,一个老人在格鲁吉亚语里夹杂着一句对英语记者的回答:“我年纪大了,经历过很多场抗议,这一次警察镇压的力度是前所未有的。”我听着,仿佛坐在一部 上世纪的电影里。
第二天,我的计划是白天去博物馆,晚 上去自由剧院看戏。在格鲁吉亚国家博物馆,我想起第一天的经 历,就用俄语对售票员说:“能买一张票吗?”年轻的售票员抬眼严厉地看着我说:“No. In English.” (请说英语。) 她听到我要去的是苏联占领展厅,就不说话了。
展厅入口是一节火车厢,这是二十世纪初格鲁吉亚人与布尔什维克拉锯时发生大量伤亡的地点。尽头则是一张办公桌和绿色台灯,周围围绕着苏联海报、插满红旗、贴满官方文件。两个设计展现了格鲁吉亚从拒绝苏联到成为苏联的过程。
国家博物馆苏联占领展厅 (来源:Georgian National Museum )
展出文件告诉我,早在 1920 年,抵抗苏联的格鲁吉亚人就发出过“我们要走欧洲道路”的宣言,成立了短寿的 格鲁吉亚民主共和国。他们与苏联签订了《莫斯科条约》,让后者承认其 独立,作为交换,格鲁吉亚不能有与苏联敌对的国家的驻军。条约签订后,苏联红军于 1921 年违反协定,占领了格鲁吉亚。2007 年,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曾经表示对格鲁吉亚的期待是“保持中立”,不要成为北约或 者欧盟的一部分,当时的格鲁吉亚总统回应:我们在 1920 年签订了保持中立的条约,六个月之后就被苏联占领了。
就在我阅读时,越来越多游客走进来阅读和小声讨论,这里逐渐变成略显冷清的博物馆里人最多的展区。在议会大楼前抗议的人们,也在想那 段历史吗?苏联对外国驻军的焦虑、俄罗斯对欧盟势力的焦虑,纠缠着格鲁吉亚,让 过去和当下在同一个空间上演。我意识到自己只学过俄国的革命史,格鲁吉亚是怎么“加盟”苏联的,我是第一次读到。我打开手机想看看俄罗斯游客的反应,在俄罗斯旅游社媒平台“旅行者” ( Тур истер) 上有一位 ID 叫“Lyudmila_Klyopova”的用户,给这个展厅写了长篇差评。她说这里“充满了情绪化的偏见,把谎言和事实编织在一起……策展人不是在辱骂消失已久的苏联,而是在辱骂当代的俄罗斯”。在评论区里,许多来第比利斯的俄罗斯人表示赞同,也有人分享自己在其他前苏联地区,比如乌克兰的基辅和拉脱维亚的里加,“误入”苏联占领主题博物馆的不快经历。
显然,对于苏联历史,俄罗斯与其他前苏联国家有不同的阐释,这种差异的社会影响正在加剧。自从 2022 年 2 月俄罗斯发动对乌克兰的全面战争,超过 10 万俄罗斯人迁居到格鲁吉亚。随着“对俄罗斯说不”的口号越来越响亮,以及格鲁吉亚持续坚定支持乌克兰,对俄罗斯人的负面情绪上升,2023 年来到格鲁吉亚的俄罗斯人数降低了三分之一。
看完国家博物馆,我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鲁斯塔维利剧院暂时关闭,国家美术馆门口有警察,还有抗议的人群。一个带着记者证的年轻人用英语告诉我,这些都是首都的作家、导演、诗人。人们拥抱、聊天,有些举着格鲁吉亚国旗,有些在对街远远观望,有人架着摄像机,有人戴着口罩或拉上兜帽。我问记者,具体他们要怎么抗议?他说:“大家在一起就是抗议。国家美术馆是民族身份的象征,他们在提醒执政党我们的民族身份。”我走过议会大楼,路口处已经有警车封路,出租车都被拦下放客,两旁居民楼的窗口和阳台挂出了国旗和欧盟旗。
我毫不意外地收到邮件通知,自由剧院的《理查三世》取消了。打开剧院的主页,我看到他们在十一月底发布了一条公告,用谷歌翻译把格鲁吉亚语译成中文后,公告内容如下:
自由剧院从未改变其公民立场,并一再用言行证明,它谴责一切阻碍我们成为欧洲一部分的企图。我们清楚,俄罗斯的帝国主义意图违背了格鲁吉亚人民的民族利益。只有欧洲和欧洲价值观是我们的选择,我们永远不会改变这个观点。我们谴责暴力和独裁,我们不会忍受审查制度,我们剧目的主要内容具有政治和社会性质,我们谈论个人自由和独裁的危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停演,不保持沉默,不停止取悦敌人。因为我们相信,我们应该通过戏剧表达对当前局势的抗议。
只要我们站上舞台为观众表演,我们就活着!
用户“Nini Makharashvili”回 复:“我很想去看《理查三世》,早了将近两周就买了票,但我的学生、朋友、同学都站在冷风里抗议,我怎么能舒服地坐在那里看戏呢?在我看来,你应该取消!外面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还能‘享受精神食粮’,我觉得不可思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但是我的两个座位免费给大家。”
自由剧院脸书公告
一个剧院强烈地表达政治立场,在我长大的环境里几乎从未出现过,就连“自由”这个词反复出现,都触目惊心。成立于 2001 年的“自由剧院”名副其实,把追求自由付诸行动,曾经在抗议期间把正对着总统府的剧院门打开,对着总统府喊:“滚出去!”它上演了大量反映当代格鲁吉亚社会的新戏剧,其中就有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牛仔裤一代》:1983 年 11 月 18 号,七个格鲁吉亚青年劫持了从第比利斯飞往列宁格勒的 6833 号航班,想要逃出苏联。乘务人员和乘客中出现伤亡,劫机者很快被处死。这起极端事件成为格鲁吉亚人反思苏联经历的切入点,引起了广泛的社会讨论:他们为什么要逃离苏联?如何才能真正逃出去?什么方式才是正当有效的?
在那部没看成的戏背后,有更大的事件在进行。历史与日常、文化与政治、语言与身份,都是记忆与决策的戏剧,正在第比利斯上演。而我,一个游客,无意间坐在这场演出的观众席。我在街上漫游,不知道今晚该做什么来消磨时间,身边有人说笑着、牵着手,用格鲁吉亚语唱歌,人越来越多,像一场大规模的饭后散步。直到看到他们披着国旗,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走在抗议人群中。
人群里有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他们中的大多数应该出生在苏联解体后的格鲁吉亚,对他们来说,格鲁吉亚是正在发生的这个地点,而不是苏联的琥珀。从 1991 年格鲁吉亚独立算来,这个国家不过三十岁出头。作为独立国家的格鲁吉亚,几乎和这些青年、和我是同龄人。
“牛仔裤一代”逃离苏联的企图毫无疑问失败了。此刻,格鲁吉亚的青年们,青年般的格鲁吉亚,会如何行动?他们在说、在唱什么 ?可惜我听不懂格鲁吉亚语,但我从未这么渴望听懂。
Royal District 剧院外的举牌抗议“谁在害怕戏剧?” (来源:剧院脸书页面 )
编辑:菜市场
加入 2025 单读全年订阅
在文学中看见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