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
凌晨4点醒来,这差不多成了我的生物钟,也是我一天之中的春汛。
这个时候的城市,还处于睡意昏沉中,晨风里已有了鸟的啁啾,鸟总比人更早醒来。这个时候的城市里,我的母亲在老街也应该早早醒来了。母子连心,在我和她的生物钟里,有时针、秒针肩并肩滴滴答答走出时光里相同的脉搏。
年轻时睡不醒,年老了睡不着,这是母亲的老话。不过,到了我这个年纪,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年老了,也没有接受过任何心理暗示,顽强地抵抗着时间对身体的啃噬。
父亲远行以后,我就对母亲承诺,每天24小时不关机。但不到半年,我就回到了老路上,睡觉前关掉手机。我的头发纤细如天线,大脑敏感如雷达,任何风吹草动的信号,我都能够源源不断接收到,特别是那些问我要不要贷款的电话,令我不堪其扰。这样关掉手机的好处在于,一旦睡不着时,我也不会控制不住去浏览一下网络信息、刷刷视频、胡乱一阵点赞。
这凌晨4点的醒来,也开启了我碎片化生活的一天。
打开手机,先看昨夜漏掉的纷乱信息。依次看看微信好友的朋友圈,看他们晒出的光鲜欢欣信息、鸡毛片断。我依次点赞,直到微信里最后一个红点消失,这已成了我的强迫症。
微信里有不少人,我早已忘掉了他们真实的名字与面容,特别是饭桌上拿出手机扫码激情添加的一些人。这些年,一些老友虽添加了微信,但很少看到他们发朋友圈了,朋友圈外真实的烟火生活,我也很少感知到,这又让我有轻微的失落感,在我们生活的茫茫大海上,有多少岛屿与暗礁不再浮现于我们各自的视野之中。
很多老朋友久不联系,有时甚至失去了打一个电话的勇气,害怕突然的打扰会让彼此尴尬。有一年春节,我打开手机通讯录,面对几百个电话号码,不知道打给谁问候一声“新年好”最合适。在节日的码头、归航的港湾,各自安好吧。
对一些狂发朋友圈的人,我索性屏蔽或删除,感觉他们朋友圈的纷繁动态已经让我生活的天地陷入了逼仄状态。
有一天,一位老友在微信里突然探头问我:怎么不见你给我点赞?我没及时回复,后来意识到自己这样没有基本的礼貌,再给他发送回复消息,但已发不过去了。他删除了我。
这个举动提醒了我,由此也删除了一些从不联系、从不打一个电话、只顾自己忘情发送动态的人。这样的删除,让我的生活清静了许多。
有天早晨醒来,我没看手机,听到外面马路上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如春蚕在吞吃桑叶。我知道,这是楼下马路上曹大哥挥动扫帚在清扫马路,他是这个城市的一名环卫工。
记者小何有一次跟踪曹大哥一天的生活,得出一个统计数字:曹师傅在他清扫工作的区域,一天挥动扫帚8700多次、弯腰5200多次、步行23000多步。但曹大哥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从来没有发过朋友圈。
有一天早晨我在马路上遇见曹大哥,同他打招呼:“曹大哥,辛苦了!”曹大哥显得有些难为情,他顿了顿,回答说:“我辛苦啥,你在办公室整天写啊写的才辛苦,那是动脑筋的活儿,我可干不来。”
曹大哥的妻子三年前患了脑梗后,如今困在轮椅上度日,他还有89岁的老母亲健在,不过老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有一天,曹大哥家炖了腊肉,他知道我好吃肥肉,请我去他家吃饭。饭后,曹大哥端来木盆给母亲洗脚,老母亲嘴里没了几颗牙,说话有些漏风,她笑眯眯地对曹大哥说:“汪、科、长,你给我涨工资嘛。”曹大哥哈哈大笑:“妈,我马上给您涨工资。”老母亲嘴里的“汪科长”,是她在百货公司退休前的财务科长。
也是那天,斜躺在轮椅里、面部浮肿的曹大嫂跟我轻轻感叹说:“我拖累了你的曹大哥啊!”这话让曹大哥听见了,他歪过头来笑嘻嘻地说:“说啥话呢,我愿意嘛。”令曹大哥欣慰的是,儿子在北京读完了经济学博士,如今在一家大公司任职。
还有在这条大街上开了40多年小面馆的吴大妈,在一家烟熏火燎老店铺里卖螺丝帽、灯管、拖鞋这些日常生活用品的宋老三,在巷子里修锅补鞋几十年的朱老汉,在老街理发店做了50多年剃头匠的程师傅……我从没看见他们发过一次朋友圈,也没有给他们的这些生活一次点赞的机会,他们的生活,往往被遮蔽,被忽视。但这些默默无闻维持着、供给着、滋养着、温暖着一座城市最寻常生活的人,我在心里为他们点赞,向他们表达我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