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绪丽

生命旅程里总会有这样那样不可理喻又无法抗拒的相聚与别离。一想到同一片蓝天下,往上使劲追溯,还有人与自己有着些许联系,就常常会有一种错觉,那个最爱我又离开我太久的人,她回来过。

小姨姥是外婆最疼爱的小妹妹,也是我的上上辈亲戚里面唯一还健在的亲人。

今年正月里,我像往常一样陪母亲去她的小姨家里拜年,小姨姥高兴地拉着我们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小姨姥的儿媳也就是我的舅母跟我们聊起小姨姥的事情。

世人都说“老小孩”,小姨姥这一年比上年的“老小孩”症状要严重一些,但别看岁数大,她能吃能睡,拄根拐杖能上楼,唯独听力走下坡,常常答非所问。子女的意见是,可以不用戴助听器,毕竟年岁大了,有些听力障碍也正常,但小姨姥不肯,嚷嚷着要戴助听器。小姨姥的女儿回来给她戴上了助听器。

见我们来了,小姨姥还高兴地给我们作示范,没想到,戴上助听器的小姨姥比从前更加安静。

我问她,还认得我吗?小姨姥伸出她枯树枝般的手指握住我的手,她一笑,那张塌陷的脸颊很快被随意挤压,她反问我:“你是开车来的吗?你把车子停在哪里了?”

我疑惑地看向舅母,舅母用手指指自己放大的嘴型,轻声说:“戴的其实是耳机,她不知道。”原来,是个善意的谎言。

当你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时候,听得懂未必会比听不懂幸福。有时候,时光也是需要和解与妥协的。

舅舅、舅母与我的父母亲继续客套寒暄,盘腿坐在炕上的小姨姥,好像一尊佛笑眯眯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连眼皮都不舍得多眨动一下。她的视线仿佛可以穿过时间的隧道,停留在我们的脸上,期待从每张日渐陌生的脸庞上找寻出更多昔日熟悉的模样。

母亲说起她十几岁时随外婆一起去小姨姥家的情形。那时还健在的小姨姥爷有公职在身,家里孩子与老人都是小姨姥一个人张罗。小姨姥要强,每个孩子身上的衣服也许旧些,但总是干干净净的,还被抻得板板正正,走上街,没人不夸奖。

那时候没有手机,大家都喜欢串门,亲姐妹串门更有说不完的话题。小姨姥做饭,外婆就给锅底添柴烧火;小姨姥找出针线笸箩缝补衣服,外婆也坐一旁陪着一起做。母亲说,外婆与小姨姥晚上睡到一起还能聊上半宿。

扯起记忆的长线,舅母也说起她与舅舅搬进城里以前,与小姨姥同住一个村子时的故事。舅家的两个孩子从小就在小姨姥的身边长大,小姨姥但凡有点好吃的,总想着留给那两个孩子……说起这些,舅母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昔日憧憬,仿佛又回到了时间的长廊里,伴着一些如同石头一样质朴的音节从她的口腔里跳出来,大半个世纪也不过成了一瞬。


一截腌得恰好的“想象”,好像早年挂在灶间木棱窗前沾了灰尘的腊肉,看着没有食欲,可是吃进嘴里只有回味无穷。

随着年龄不断增长,我愈发感激岁月的恩赐,可以让我拥有。是的,一株路边的草,一棵生长的树,一个路过的人,都可以与你有灵魂上短暂的交融与交流,即便是虫鸣或雷霆,也会令你有许多感触。

那一日,当掩藏在时间深处的旧事终于踉踉跄跄来到我的跟前,有一瞬间,我一下子读懂了正月里走亲戚拜年的意义,禁不住感叹,“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幸好我还有那么多亲戚可以来往,不像再年轻一些的孩子,哪里会有那么多亲戚让他们去走动?

原本还在炕上稳坐的小姨姥开始打起瞌睡,她的头向左点一下又向右晃一下,我连忙起身要扶她躺下。可是我的手刚刚碰到她的肩膀,她醒了。

“你们要回去了,是吗?”她的声音好像刚从遥远的地方穿梭而来,还带着沙砾一般的粗糙。

我刚想点头,看到她眼睛里的惊慌,又赶忙摇头,“再待一会儿,不着急,我还想听您讲故事呢。”

小姨姥一听,又要给我们张罗水果,“冰箱里还有车厘子,拿给你尝尝。”我摁住她下炕前撑炕的手,母亲也过来帮忙打圆场,不让她再折腾。于是小姨姥又重新坐回炕里侧,倚着一摞叠好的被子,重新笑眯眯地打量起我们。

“你兄弟过年回来了吗?”小姨姥问我,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我没有兄弟。

见我不吱声,小姨姥又问:“你不是东屋那家的闺女吗?常听你娘提起你。”

我错愕地把眼神投向舅母,舅母起身过来拍拍小姨姥的手背,又指指我,说:“她不是东屋那家的闺女,她是二姨家的外甥,你又记混了。”

可能小姨姥也知道自己弄混了,她凹陷的脸颊已经飞上红晕,不再出声,看我们的眼神有些飘忽。

从小姨姥那里出来,回去的路上,我们都不出声,车厢里充斥在我们周围的冷冽空气也仿佛凝滞了一般。

血脉相连的金字塔上,我们有幸遇见,也会面对别离,很少有人会陪着你直到变老。当有一天,我们只能依赖自己的想象来填充时间的空隙时,我不会记得与你说过什么、吃过什么,却会记得那张和善的脸庞好像春风一样,记得那双眼睛注视过我。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协会员)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