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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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杭州火车站不远处,高楼林立的楼群中有一条小街叫马坡巷,巷子里有一栋殿堂式的古老建筑,这就是龚自珍出生的地方——龚家老宅一角。
龚自珍的远祖原是北宋的臣子,靖康之变,龚家随难民南迁,最初落脚余姚,辗转数代后定居临安(杭州)。到龚自珍出生时,这个家族在杭州已经居住400多年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官宦之家,数百年来,龚家几乎每一代都出一两个中小官吏。
龚自珍出生在清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初五(1792年8月22日),正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强盛的“康乾盛世”。龚自珍的祖父龚敬身,是乾隆中期的进士,官做到云南楚雄知府、迤南兵备道,以府道大员身份退休。因为他没有儿子,所以才把弟弟的孩子龚丽正过继过来作为嗣子。在龚自珍5岁那年,他的父亲龚丽正以前一年中举、第二年联考联捷的成绩,一举考中进士,被授为内阁中书留在北京供职,三年后升为礼部主事。因为他的父亲长年奔波在科考的路上和在京为官,所以,龚自珍的童年,基本上都是他祖父及母亲和外公在苏杭二州进行的家庭教育。
龚自珍的祖父是进士出身,学问自不必说了。他的母亲段驯,是清代有名的学者苏州段玉裁的女儿,有诗作传世,学有家源,教育起孩子来更是得心应手。外祖父段玉裁任过知县之类的小官,他以文字训诂一类的学问闻名当世。他注释的《说文解字》,在当时就是儿童启蒙教育的教科书。而外孙龚自珍的名字,也是这位老先生给他起的,寄希望于他能自珍自爱,在今后的路上走出一个完美的人生。
这种家庭非常重视儿童的早期教育,所以,龚自珍大约是在四五岁时就认识很多字了。到八岁时,大人们就让他学习旧《登科录》(有点像现在考上大学或考上研究生的人名录和试题一类的书)。用意十分明显,就是为他指定了一条科举考试、金榜题名、当官发家的道路。
同时,龚自珍在母亲和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他还入门学起了写诗。据资料记述,这一时期,龚自珍的音乐艺术天赋也有所崭露。在西湖南部六桥附近龚家的小楼上,龚自珍身穿淡黄色童衣,“梳双丫髻,倚栏吹笛,歌东坡《洞仙歌》,观者艳之。”有一位画家还把他吹笛子的情景画了一幅画,叫做《湖楼吹笛图》,在士林中传为佳话。那时他还很淘气,有时跑到庙里,盘腿坐在佛座上双手合十。
1803年,龚自珍12岁的时候随父母举家迁往北京。他们全家是乘坐粮船顺大运河进京的,路过苏州外公家,当然要去住上几日。就是这几日,龚自珍的外公段玉裁把自己整理好的《说文解字》部目给了龚自珍,希望他进京后专心学业,图个正途出身。大约也是在这几日,在父母的包办下,龚自珍与他舅舅的女儿、表妹段美贞订下了娃娃亲。
当龚丽正入朝正式复职时,有旨将他由礼部主事调到军机处任章京行走,虽然是同级调动,但地位却高出许多。这不单是礼部位于紫禁城外(今天安门广场上),而军机处则在紫禁城内离皇帝更近,更重要的是,军机处可以越过六部直接与皇上对话,而且凡是六部的事务都可以过问的特殊衙门。所以,有清一代,大凡考中进士的人,没能进入翰林或进过军机,是一件十分没有面子的事情。
龚自珍纪念馆中的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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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随父母一到北京,家里就为他请了教书先生。从此,天性好玩的龚自珍被紧紧地束缚起来,去系统地学习科举考试的八股文。但他童年的天性没有变,特别喜欢交友和游玩,不过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如袁桐(袁枚的侄子)这样的官宦家庭子弟。史料上说他学习很轻松,“屡逃学”,他的家人常常到处找他。有一次,满头白发的老家人段玉立(他外公的弟弟)到法源寺寻找龚自珍,他却偷偷地藏到一棵树的背后,庙里的和尚于是开玩笑说,我看到一猿一鹤了。这里,猿,指的是淘气的龚自珍;鹤,指的就是白发的老家人。应该说,他童年的天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为他的放旷性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而进入少年后,他的个性却被牢牢地禁锢起来。
这一时期对龚自珍影响最大的人不是父母而是他的私塾先生宋璠。宋璠是浙江建德人,是一个漂在北京准备科考的27岁穷秀才。这位秀才是头一年才来北京的,最初是在刑部员外郎戴敦元家当私塾先生,边工作边准备科考。第二年通过戴的推荐来到龚自珍家任教。为了金榜题名,这位先生每天天刚亮就起床看书写字,一直到四鼓(四更天)才睡觉休息。最后他虽然考上了举人,但却没能做官,长期的劳累积劳成疾,让他在33岁那年就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是龚自珍亲眼看到的,一个活脱脱的青年为了功名,奋力地挣扎在科考路上所上演的人生悲剧。
但是,科举考试的路再艰难,也是龚自珍必须要走的,他没有别的选择。17岁那年,父亲把他带到国子监拜国子监祭酒蒋祥墀为师。实际上,父亲是为他能够顺利地考取贡生寻找门路。也就是在这里,他父亲带他看了先秦时留下来的十只石鼓,上面刻着人们不认识的籀文,让这个17岁的少年萌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在这年闰五月,龚自珍的父亲和叔叔(比丽正晚两届,于1802年中进士)同时被皇上点为广西和湖北的乡试正考官,兄弟二人同时被点为两省乡试大考,在当时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清代的中央官府尤其礼部是清水衙门,俸禄很低,赚不到外快。所以,能出去主持乡试大考,是一件既发财又交人的好事。有人说,朝官去外省当一次乡试主考官,比当三年知县还肥。估计,这是龚自珍父亲当官以来捞到的第一桶金。
就在父亲去外省大考的时候,龚自珍结识了他的第一个密友,忘年交王昙。
说起他的这位忘年交,却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物。龚自珍18岁,王昙已经51岁了。王昙是浙江秀水人,也算是龚自珍的老乡了。史载,王昙是乾隆朝的举人,从小行侠仗义,能耍宝剑,爱说大话。嘉庆初年白莲教起事,他吹嘘会一种掌心雷,能破万人胆,权臣和珅的一个亲信,推荐他去破白莲教。后来随着乾隆的去世,和珅的倒台,从而引起士林的一片嘲笑声。此后,在他一连参加五六次进士大考时,考官一看到他的名字就不取中他。就这样,他一直混在北京,靠着他和妻子画画卖钱度日,成了一个“老北漂”。对现实的不满和谩骂,成了这个怀才不遇的“老北漂”性格的主要特征。王昙对青年时期龚自珍性格的形成,起了很大的影响。
19岁时,龚自珍在北京应顺天府乡试考取了副榜第二十八名贡生,俗称“副贡”。所谓贡生,寓意为把少年俊才进贡给皇上。而在民间,则习惯地称贡生为“秀才”。一般是只有有了贡生的“学历”,才可以报考举人。而只有有了举人的学历,才可以报考进士。进士、进士,即进而为士,中了进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由中央统一分配当官了。所以,凡是经过多层次考试而不是花钱捐的官,就是正途出身。而靠花钱捐来的官,总觉得理不直气不壮,有一种让人歧视的感觉。
1812年,21岁的龚自珍以贡生的身份考取武英殿校录。清代没有打印机和复印机,所有的文件全靠手写手抄,所以,一份相同的文件要分到很多个部门时,需要用很多人去做抄写、校对的工作。这是一种非官员待遇,临时聘用人员干的工作。估计是他父亲怕他呆长了学坏,让他有点事干,边干边学地准备将来考举人、考进士。
龚自珍刚上班没有几天,就从朝中下来一道圣旨,父亲外放为徽州知府。所以,这年的春季,龚自珍就和父母一起全家搬离了北京。从12岁到21岁,龚自珍在北京生活了9年。
北京9年,龚自珍曾在诗文中提到过,他在14岁时就学过古今官制之学;后因为读了《四库全书总目题要》始为目录之学;去国子监见石鼓文,始为金石之学;进武英殿校对了几天“文件”,又说自己学了校雠之学等,显然夸大的成分太多。今天看来,他当时充其量只是接触了这几种学问的皮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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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府是江南比较富裕的地区之一。过去有句话叫“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所以,龚丽正当知府这三年,是他捞的第二桶金。
龚自珍随父母到徽州后,就随母亲去苏州省亲,而其中最主要内容是给龚自珍完婚。这年四月,他和表妹段美贞在苏州外公家办完了喜事。接着,他带着新娘回杭州老宅看望叔伯兄弟们。转了一大圈后回到徽州,他就把妻子留在徽州父亲的衙署,只身北上去赶下一届的北京顺天乡试。
1812年,22岁的龚自珍应顺天乡试没有考中举人,妻子在徽州病亡的信却送到了北京,他于是匆忙赶回去奔丧。就在他奔回家的半路上,河南、河北、山东一带爆发了天理教起义,北京的天理教竟然在太监的引领下攻进了紫禁城,这可是大清建国二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件。好在嘉庆皇帝在热河避暑,才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龚自珍返回南方经过的地方,正是天理起义的区域,他目睹了起义地区民不聊生的生存状态,也看到了他所尊畏的皇权的虚伪,为他同情劳动人民、蔑视皇权的叛逆性格的形成打下了基础。
24岁时,龚自珍在徽州续娶安庆知府的侄孙女何吉云为继室。25岁时,父亲龚丽正任徽州知府期满,升任江苏苏松太兵备道,龚自珍随全家一起移居上海道署衙门。
苏松太兵备道,有点像现在的地方警备区司令的职务,是比知府大一级的武官职务。主要负责长江三角洲一带的社会治安和剿匪工作。当时,这里商业发达,人口稠密,人民富裕,能在这里任兵备道是一个让很多人艳羡的事情。估计,龚家就是在这里捞到了最后一桶金。
这一时期,龚自珍除帮着父亲忙碌衙门事务、攻读学业外,就是走亲访友,结交当地名流。27岁的时候,他在老家杭州报名参加了又一届的乡试大考,一举考中了第四名举人。有清一代,有了举人“学历”就有进入官场的资格了,不过可不像进士那样一得到“文凭”就马上分配成为“公务员”。举人得等着看哪里出缺,而且至少得有两次会试没通过的举人才可以去补缺。因之,那些多次考不上进士且知道再考多少次都无望的有钱人,就想方设法拉关系走后门去补缺。实在找不到门路的,还可以拿一大笔钱去捐个官来做,但是捐来的官总让人抬不起头来,而且还不是个好缺。所以,一般举人都是一考二考三考地一直考下去,希望搏得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龚自珍也不例外,中举后,父母都希望他来年春天去北京参加会试,也像他父亲一样联考联捷,一举考中进士。
刚过了年就是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29岁的龚自珍告别父母妻子,只身赴京,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全国会考。为了儿子的前途,龚丽正多了个心眼儿,给他在京时结识的好友刘逢禄写了一封十分诚恳的信,当然还有一份厚礼,让龚自珍到京找他。名义上是拜师学习,实际上是在会试时帮帮忙让儿子过去。此时,刘逢禄正在礼部当主事,因为治公羊春秋的学问而闻名当时,并多次参与会试出题和阅卷(考生把给自己阅卷的老师称为“坐师”)。其实在当时,有地位的官僚们为了儿子的前途都在这么做,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
非常遗憾的是,这次刘逢禄没有当上龚自珍的座师,没有帮上忙,龚自珍第一次向官场冲刺的努力以失败告终。这次大考湖南邵阳的魏源也来了,不过他是到顺天府参加举人考试的。幸运的是,魏源一考中举,就留在京师准备参加后年正常年份的会试。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中国近代史上两个著名人物龚自珍和魏源,在攀爬“国考”这架梯子时相识了。
杭州龚自珍故居仅存的正房:龚自珍故居位于杭州火车站附近的马坡巷,又称“小米园”。这里是龚自珍的出生地,现在已辟为龚自珍纪念馆。纪念馆占地680多平方米,主体为六开间二层木结构建筑。古朴典雅,环境清幽。龚自珍12岁随父离乡,道光十九年(1839年)最后一次回杭,其间很少回来。现馆内陈列着龚自珍生平事迹介绍和名家书画等。纪念馆现已被列为杭州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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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和龚自珍同时拜在刘逢禄门下,积极准备后年再上场。刘逢禄发现,他的两个门生,竟然都是头脑敏捷、学识根底深厚的人才。尤其是当谈到国家形势、大政得失时,两个年轻人竟然能把社会弊端结合古代典籍说得头头是道,让这位讲究经世致用的学者赞赏不已,便时不时地在臣僚中传播他们才学如何了得,结果,龚、魏二人未登第但大名却为很多人所知。
第一次会考落第,龚自珍已是快三十的人了,道光元年(1821年),父亲龚丽正果断地花钱为龚自珍捐了一个内阁中书的职位,使他成为国家正式“公务员”,同时让他边干工作边准备再一次的大考。
在这一年秋天,军机章京出缺,援例要在内阁中书中选拔。龚自珍自恃才高八斗参加了考试,令他沮丧的是没有被录取,于是他一连写出了《小游仙诗》15首,嘻笑怒骂地发泄心中不满情绪。
两年后的道光二年(1822年),闰三月,是因为道光皇帝登基额外增加的一次考试,因此叫做“恩科”。龚自珍、魏源、邓传密三人同时入场参加会试,结果三人同时落榜。估计魏源、邓传密的老子没有能力为他们捐官,他们只得离开北京去古北口给守在那里的直隶提督杨芳当幕僚,龚自珍则继续留在北京当他的内阁中书。龚自珍孤身留在北京,居住的具体地方叫做北京城南圆通观的魁星阁,雇了一个老仆侍候他的饮食起居,过起了“北漂”生活。
如果把满清王朝的政治体系比作一套完整的神经系统的话,那么,内阁就是这套神经系统的中枢。内阁的最高官员是三大殿的大学士(旧称宰相,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总理和副总理),内阁的成员由近200位学识渊博的满、汉、蒙三个族别的员工担任,主要是为皇上和朝廷大员们制定政策条款时查找资料,提供历史和现实各种信息,高级的中书还得起草文件,还有的担任满、蒙文字的翻译工作。内阁中书虽然地位低下,但却最早知道国家出台的和即将出台的方针政策的具体内容,可以进入大内查看所有的历史档案,甚至可以查看历任皇帝的朱批文件手谕。他们凭着进出紫禁城的腰牌,可以通过东华门(专门为进宫的官员开的宫门)进入大内,这在其他衙门里,就是府道大员来京,都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地方。这就是龚自珍的诗词里,常把自己说成是“东华生”的原因了。让龚自珍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让他一脚踏进了清政府最核心的机要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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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20到1822这三年间,龚自珍除了中间请了几个月假回上海外,基本上都是待在北京边上班边备考和参加两次大考的。这三年,到北京参考的举子云集,他又是一个有钱的公子哥,还是一个有了正式工作的人,所以,他结交了很多外地朋友。同时,也是他的思想最活跃的时期之一。在内阁任职期间,他对新疆和蒙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处搜集资料和地图,准备写一部40多卷本的大型《蒙古图志》。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他搜集了大量的资料,有些资料甚至是孤本。在他回家时,怕留在北京弄丢了,就把它们带回了上海家中。而关于新疆,他通过阅读历史档案,知道俄国人一直对那里虎视眈眈,于是,感到应该提早预防,就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出发,向他的上级内阁大学士上了一疏,叫做《西域置行省议》,在清代第一次提出将新疆改为行省。可以想象的是,刚上班没几天的小职员,可能连大学士(宰相)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就向大学士上书,谁会理会他呢。因此,人们都以看到怪物的眼光来看他。他又多了个外号叫“龚呆子”。
道光二年九月二十八日,龚家在上海的道署衙门突然发生火灾。烧了公房不算,他家的5万卷藏书包括龚自珍搜集来的蒙古图志的大量珍贵资料化为灰烬。龚自珍的父亲任职三年政绩考核,因为这场火灾,不但没有升职,反而降了一级俸禄,还要他自掏腰包修缮衙署。好在没有撤职,还让他仍署原官。只是龚自珍的母亲因此吓出病来,卧床不起。一个月后,这个坏消息传到北京,龚自珍痛不欲生,急忙往古北口写了一封信,请求好友邓传密来京,替他照看房子和图书,他则于本年十一月向上级请假,于一个月后回到上海家中安慰父母。
在家里只过了一个春节,龚自珍就匆匆赶回北京上班。没想刚过半年,龚自珍的母亲就在上海因病去世了。照例,龚自珍回家守孝三年。
从道光三年到道光六年,三年时间里龚自珍除了把母亲尸骨送到杭州祖坟安葬外,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昆山买了一处房地产。先前,龚自珍的父亲用了500两银子在昆山的玉山旁买了一块土地。这回又买了房子,而这套房产原是康熙朝吏部侍郎徐秉义的,规模一定不小,估计一定是花了一大笔银子。这是龚自珍的父亲自当官以来二十多年,或从老家杭州出来后,为自己也是给儿子置下的非常像样的一份产业。龚自珍也因此喜出望外,为这一别业取名为“羽琌山馆”,还为自己取了个别号叫“羽琌山民”。(据古代神话故事《穆天子传》记载:“天子大飨正公诸侯王勤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又有“觞天子于羽陵之上”之说。古人把收藏奇珍异宝、秘典图史的地方称作“羽琌”或“羽陵”。龚自珍在《反祈招》序中说:“羽陵异书之所藏。”明确说明这座羽琌山馆是他收藏奇珍异书的地方。)
此时的龚自珍露出了富家公子哥的本性,大把地花起钱来,主要表现在四处收买古董和图书。古董里有古印章、古砚台、古镜、古剑、古鼎等珍宝,统称“三秘十华九十供奉”计一百余件。其中最有名的,是他花了690多两纹银,居然把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的玉印弄到了手。
正在龚自珍陶醉在他的山馆别墅和他的稀世古玩里的时候,魏源去上海路过昆山来访。原来,此时魏源正在江苏巡抚陶澍的手下当幕僚,为了漕粮海运的事情,到上海去考察的。他们约好,要在道光六年同去京师参加进士会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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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六年(1826年),35岁的龚自珍在昆山过了一个全家团圆的新年,然后他带着全家,包括他的妻子儿女,还有他的父亲一同北上京城。父亲龚丽正是因为三年兵备道期满,照例进京述职的。清代官场规定,所有的地方府道大员,每任职三年都要到吏部述职,经吏部考核(称为京察),确认政绩好坏,决定其是否留任或降职或升职。龚自珍选择这一年入京,是要参加春三月的又一次会试大考的。又因为他为母守孝三年期满,可以回内阁上班,一般不会再回南方了,所以,带着妻子儿女一同进京,作了长期定居北京的打算,估计上斜街的龚家房子就是这时买下来的。
春三月,龚自珍再一次参加会试仍落第。但这一次落第,却使龚自珍真正出名并为士林所知。史载,这一次大考,阅卷的考官正是父亲前几年为他找好的老师刘逢禄。清代的举人进士考试,虽然实行的是“糊名法”(即考卷是密封的),但从答题的字体到文章内容,刘逢禄一眼就认出了他手里的卷子是龚自珍的;另外,他还在相邻阅卷大臣的手里,发现了魏源的卷子。于是,他极力向上推荐他的这两个门生。但是,无论他怎么争取,在会评的时候,还是没有录取他们俩。对此,刘逢禄作了一首《伤湖南、浙江二遗卷》的诗,在极口赞美龚魏二人才学的同时,尤为他们的落榜抱屈。由于刘逢禄是当时的大儒,名震朝野,所以,此诗一出,龚魏之名大噪京师,都以能认识这两个人为荣。龚魏齐名,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龚自珍从道光六年入京,直到道光十九年(1839年)辞官出都共13年时间,他一直和家人生活在北京。这段时间里,龚自珍主要经历了如下有影响的事情:
道光七年,龚自珍36岁,62岁的老父亲龚丽正以自己有病为由申请退休。估计是述职不合格,在北京待了半年也没有被朝廷安排,才自己提出辞职的。
道光九年38岁时,参加第六次会试勉强考中进士。因为他的书法不符合清代馆阁体的要求,殿试三次不及格而把他排到三甲第九十五名。
道光十一年40岁时,龚自珍把自家上斜街的房子以2200两银子卖给了番禺盐商潘仕成,全家搬到烂面胡同租房居住。
道光十二年41岁时,京师大旱,皇帝降旨求言。大学士富俊五次访问龚自珍征求意见。龚自珍上《当世急务八条》书,富俊读至“汰冗滥”(裁去那些没有水平的官员)一语,动色以为难行。
道光十四年43岁时,参加朝廷的考试差(到外地做乡试的考官)未入选。
道光十五年44岁时,升任宗人府主事(相当于今天的正处级)。
道光十七年46岁时,龚自珍京察为一等(优秀),照例引见(皇帝接见)。被选为湖北同知,他自己力辞不就,改授礼部主事,祠祭司行走。这一年,因为经济原因,他把家搬到另外一处较小的房子居住。
道光十八年47岁,因事忏其长官,被夺俸一年(一年不发工资)。生活困顿,快过春节时,去保阳(今河北保定)向蒙古族朋友、直隶布政使托浑布借钱度日。这年末,林则徐奉旨去广州禁烟,龚自珍想离开京城官场,写信自荐愿随同前往,却被林则徐婉言谢绝。
总之,龚自珍考中进士,为他的官场生涯铺出了一条光明大道。最初几年,他也确实意气风发,经常和他的朋友们如魏源、吴葆晋、汤鹏、林则徐、黄爵滋、徐宝善、张维屏、包世臣、端木国瑚等新老进士官僚,或游城南花之寺,或游城西尺五庄,或游法源寺,或集于某处风景名胜处或某家书斋赋诗吟咏。但是到后来,他的家境每况愈下的同时,又因为他口不择言,直陈时弊,多不合时宜,动与世忏,仕途也越来越不顺,最后只得辞官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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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十九年(农历己亥年,1839年)四月二十三日,48岁的龚自珍带着满身创伤踏上了回南方老家的漫漫长路。“黄金白发两飘萧”是他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促成他辞官出都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因为他得罪了某个权贵,确实是有人要谋害他;二是家里太穷,实在在北京混不下去了。
龚自珍无法在官场中生存,选择自我流放。因为没有钱,连家小都无法带走。雇了两挂马车,一车载书,一车自载。而这些行头,都是他的朋友花钱为他置办的。他的密友吴葆晋把他送出京城外七里远的地方,以茶代酒为其饯行。吴葆晋是龚自珍的“三同”朋友,即同年中举、同年中进士、同因会试不及格而入中书,并且在一起工作10年之久,对他说话口无遮拦的性情非常了解。好友魏源在外地曾给龚自珍写过一封信,“近闻兄酒席谭论,尚有未能择人者。夫促膝之言,与广庭异,密友之争,与酬酢异。苟不择而施,则于明哲保身之谊,恐深有关,不但德行之疵而已。”遥远的归乡长路,吴葆晋对他的朋友放心不下,以茶代酒,还是怕他酒后失言以致于惹祸。不然的话,相处10年之久的朋友分别,不至于连一顿酒都请不起吧。
愤怒出诗人,坎坷也出诗人,而这两个条件龚自珍全占了。出京后的一路上,龚自珍诗兴大发,来了灵感就写诗。每写出一首,他就把写诗的纸揉成团儿扔进小筐里。最后,小筐里积了315个纸团共315首诗,这便是著名的“己亥杂诗”。在这组诗里,龚自珍不但唱出了自己一生的经历,也唱出了中国封建社会“弹丸垒到十枚时”的末世挽歌。
龚自珍遗墨: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初三(1841年8月19日),龚自珍为麟庆的《鸿雪因缘图记》作序,距龚自珍暴亡的八月十二日仅一个月零九天,堪称绝笔。龚自珍因为其书法不合馆阁体的要求而险些落地,观其遗墨,确实很有个性,和那些如同印刷体般规整的馆阁体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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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长江就是镇江,只见人山人海,一打听,原来近一段时间少雨,今天又是玉皇大帝的诞生日,老百姓在几个道士的带领下正在进行求雨仪式和庆祝玉皇的诞日。龚自珍以诗文名震天下,他认识的一个朋友便拉他去见庙会的主持道长,说请他写祭祀的“青词”(类似祷告的咒语)。龚自珍一下子难住了,他这双手一直都在写诗写文,再不就是写官场上那些无聊的文书,哪里会写什么青词啊。只是他无论怎么也推却不了,于是他凝神屏气,看着老百姓一张张渴求的脸,他们都把希望寄托给了苍天,可苍天又能给老百姓什么呢。想到一天天没落下去的王朝,多么希望玉皇大帝能够降生几个能扭转乾坤的人物啊。就这样,他挥洒自如,写出了四句话: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全诗气格苍凉悲壮,有气吞山河的力量。后人评价,此诗表达出了呼唤变革的先声。
两年之后的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正月,龚自珍受聘主讲丹阳书院。闰三月初五,父亲龚丽正以75岁高龄病逝于杭州老宅。八月十二日(1841年9月26日),年仅50岁的龚自珍暴卒于丹阳书院的公寓里,死因至今不明。
龚自珍死得相当突然,因为他去世前的那些天里始终到处奔走,身体没有发现任何毛病。就在他暴死的前几天,他曾到扬州看望好友魏源,并为他的一把扇子题诗;也是在扬州,他还答应河道总督麟庆,为他即将成书的《鸿雪因缘图记》第三卷写序言;也是在八月初,鸦片战争的战火烧到上海,他还给上海的江苏巡抚梁章钜写信,打算辞去书院主讲的职务去他那里当幕僚,参加抗击英国侵略者的战斗;也是在他死的前几天,上海道来信,打算为前任兵备道、已故的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立个牌坊,想在牌坊落成之日,请龚自珍莅临题字。种种迹象表明,龚自珍绝不可能是自杀,也不可能是得了急症。很多人都怀疑,龚自珍是被人谋害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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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出生于世代官僚人家,从小衣食无忧。他又天性聪明,在祖父辈的呵护下,养成了大家公子哥的无拘无束的性格。“少时读《东方朔传》,恍惚若有所遇,自谓曼倩后身。”最先表现出来的是说话直来直去,敢于说些别人不能说或不敢说的话。摘录几条如下:
他说:“《长恨歌》里有一句‘回头一笑百媚生’,乃形容勾栏妓女之语,岂是贵妃风度耶,白居易真乃千古恶诗之祖。”
他勉强考中了三甲进士,坐师是礼部侍郎王植。把试卷拿到手里后,有人告诉王植,这是浙江龚自珍的,“此人性喜骂,不如荐之,如不荐,此人骂必甚。”王植听了,果然取中了他。过后,有人问龚自珍坐师是哪位?龚自珍说,“实希奇,乃无名小卒王植耳。”王植知道后无奈地对劝他的人说,“依汝言荐之,中矣,而仍不免骂,奈何?”
龚自珍自恃才高,甚至连他的父亲和叔叔都瞧不起。有人问他父亲的文章如何,他说,“稍通气。”问到他的叔叔龚守正时,他则说,“一窍不通。”有人问他叔叔龚守正作何学问,他则不屑地讥讽说,“吾叔读五色书学问,红面者,晋绅;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贴;白面者,知会;蓝面者,账簿也。”就是说,他的叔叔除了官员之间应酬的信函、报纸、请贴及账簿外,其他什么学问也不懂。
他甚至连皇子皇孙都敢嘲笑。如,某次在陶然亭游玩,大家提出赋诗联对。某王孙出上句曰:“柳暗花明三月天。”龚自珍对下句:“太夫人移步出堂前。”王孙奇怪地说:“我辈赋诗,只以七言或五言,子乃成八字,何耶?”龚自珍说:“子乃赋诗耶?若赋诗,吾定以七、五言报矣。”言外之意,你这上联哪里是诗啊,分明是句顺口溜。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对皇帝老儿大不敬。有一次在酒宴上,大伙都喝高了。有人提到正大光明殿(皇上坐的大殿),他竟然说那是“长林丰草,禽兽所居”。吓得他的好友们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对皇帝大不敬,那可是要杀头的。
除了说话不管不顾外,龚自珍的行为也超出常人,多惊世骇俗之举:
山民(龚自珍晚号)不喜治生(不会理财),交游多山僧、畸士,下逮闺秀、优倡(妓女),挥金如土。一日,山民至(扬州魏源的絜园),见所著白狐裘下截皆泥污,而上半甚新。询之,乃他人所赠。盖赠者身修长,山民故短小,不知付匠修改,虽半入泥涂弗觉耳。
山民至扬,多寓秋实轩(魏源絜园中)。一夕,与客谈甚欢,遂坐桌上。迨送客,靴不知所在。越数日,山民行,仆辈于帐顶得之。盖谈笑极惬,手舞足蹈,无意之际,不知靴之飞去耳。后号是处为“龚定庵飞靴处”。
在京尝乘驴车,独游丰台,于芍药深处藉地坐,拉一人共饮,亢声高歌,花片皆落。益阳汤中郎鹏过之,公亦拉与饮。郎中问同坐何人,公不答。郎中疑为仙,又疑为侠,终不知其人。
少好读王文荆公(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手录凡九通,慨然有经世之志。
性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时九月也,秋气肃然,公衣纱衣,丝理寸断,脱帽露顶,发中生气勃勃然……
以上这些生动的描述,都是出自当时亲眼所见的年轻人之手,其中一位是龚自珍儿媳妇的弟弟陈元禄,一位是魏源的孙子魏季子。他们用几近画家的笔法,为我们画出了一个不修边幅、行为怪诞、思维敏捷、言语尖刻、嫉恶如仇、花钱大手大脚、生活一塌糊涂的文人的典型形象。
10
龚自珍活着的时候,越混越背,直至退出官场,落拓风尘,暴死江湖。但死后却声誉日隆,现在已是公认的近代启蒙思想家。
龚自珍思想家的地位不是他自封的,而是他去世后不久,一代又一代的优秀人物共同确认的。
比他稍晚些的左宗棠说:“道光朝,讲经世之学,唯默深(魏源)与定庵(龚自珍)。”
另一位“中兴”名臣李鸿章,对龚自珍首倡在西域设行省评价极高:“古今雄伟非常之举,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置于今日。盖先生经世之学,此其尤荦荦大者。”(按:1884年11月17日,清朝政府正式批准建立新疆省,距龚自珍1820年提出此建议已是60多年。李鸿章对龚自珍的这段评价应是在新疆建省后做出的。龚自珍提出这项建议时无人理睬,他既愤懑又自信,写下了“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的诗句。五十年后,他的预言果然应验,说明他确有预见性,李鸿章钦佩的也正是这一点。)
再往后,就是著名的改良派思想家梁启超的评价:“当嘉道间,举国醉梦于承平,而定庵忧之,儳然若不可终日,其察微之时,举世莫及也。生网密之世,风仪隐约,不能尽言,其文又瑰伟大事业连犿,浅学或往往不得其指之所在。虽然,语近世思想自由之向导,必数定庵。吾见并世诸贤能为现今思想界放光芒者,彼最初率崇拜定庵,当其始读定庵集,其脑际未有不受激刺也。” 又说“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梁启超的话,说明龚自珍对他那一代思想家的影响:初读龚自珍,如同受到电击一样刺激强烈,只是后来再深入读下去,才觉得龚自珍的思想深度就不够了,他认为龚自珍是“近世思想自由之向导”。
比梁启超再晚些,革命派的思想家们登上历史舞台,著名的诗人、南社领导人柳亚子评价龚自珍“三百年第一流,飞仙剑客古无俦”。南社的社友达1000多人,黄兴、守教红、陈其美等都是南社社友,他们最推崇的诗人就是龚自珍,曾上千次地引用龚自珍的诗句,龚自珍的反叛思想在清末民初终于发酵了。
再后来就是毛泽东,他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龚自珍“九州生气恃风雪”的诗句,他的引用,让龚自珍的影响在建国以后仍在延续。记得我们上中学时,语文课本中就有龚自珍的散文《病梅馆记》。
为什么龚自珍对后世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这是由他的思想内容决定的。
11
龚自珍的思想内容概括起来可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对时代的批判。
龚自珍生于乾隆年间,成长于嘉庆、道光年间,主要工作时间是道光年间。尽管现在的史书,几乎众口一词地指称那是一个黑暗、停滞和落后的年代,但在当时,并不是这么回事。国家已经很久没有大的战争,可谓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当政的道光皇帝虽然心眼不坏,但才具平平,所用者也多是平庸之人。官员们按照公平的科举考试进入官场,进入官场后又按照同样公平的方式,论资排辈,熬年头,往上爬。不思进取,也没法儿思进取,那是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年代,进取就是生是非。这种官场规则把官员们淘洗得只知谄上欺下,捞取个人好处。那是一个慵懒的时代,没人想往快里跑,也不允许任何人往快里跑;那是一个幸福的时代,没有血雨腥风,人们安享着太平年间的快乐,快乐得有些堕落,嫖娼、看戏、抽大烟、玩古董。要想这么快乐,没钱是不行的,至少消费得起的士大夫们收入不低。在当时,从上到下,公认这是一个盛世,是康乾盛世的延续。
不理解这个时代背景,就不理解龚自珍的价值,在一片歌舞升平、文恬武嬉的盛世风景中,龚自珍发出了一个强烈的不和谐音,他刺耳地指出,是一个“衰世”,“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丑色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之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他的文言文有些拗口,译成现在的大白话就是说:从表面看来,是个大治之世,但实际上是衰世,衰世的很多现象和治世是很相像的,大家像治世时那么和平,那么快乐,那么没有是非观(治世因为天下大治,不必有是非观,而衰世是因为人心堕落,根本就没有是非观),天下没有反对的声音(治世是因为国家治理得好,所以老百姓没有意见,而衰世是因为每个人只顾自己的享乐,顾不上管天下大事,懒得发出不同声音,还给自己找麻烦)。在这个衰世中,没有一个像样的人才,不仅朝堂之上无有才干的官员,就是市井之中,连个有才干的小偷和无赖都没有。面对这个主流社会认为是和平盛世的时代,龚自珍发出了“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的叹息。从这一点上看,梁启超评价龚自珍“其察微之时,举世莫及也”,是非常准确的。
龚自珍对这个“衰世”的批判是全方位的,他批判当时官员们的作风,“堂陛之言,探喜怒以为之节,蒙色笑,获燕闲之赏,则扬扬然以喜,出夸门生、妻子。小不霁,则头抢地而出,别求夫可以爱眷之法。”这话还得翻译过来,今天的人才能看懂:“官员在面见皇帝或上级时,不是考虑汇报干什么工作,而察颜观色地讨好上级,寻找上级喜欢的话说,如果说到点子上了,上级一高兴,赏他吃个饭或多聊会天儿,这个官员就高兴得不得了,到处宣扬。对自己门生和老婆孩子都扬扬自得地叨叨:看,上面谁谁对我多好,和我谈多长时间,还请我吃饭了。一旦没说对点上,上级发了一点小脾气,这官员就吓得不得了,哭天抢地跑出来,到处求人打听,上面那官儿到底喜欢什么呢?”这种形象,今天的人们也该不会陌生吧!龚自珍指出这种以奉迎讨好为唯一工作标准的官员们,根本不想正事儿,也没真本事,一旦真正面临危险,根本无法应付。
他批判当时官场按资排辈的现象,从一个七品官熬到一品官至少要三十年,等到当了一品大官,人也衰老得干不动什么了,只求多捞点儿钱保住子孙后代的富贵,其实也就是保住自己老有所养。
他批判科举取士的制度已经是一个汰优取劣的制度,通过科举制,把那些有“骨力”(即有个人见解)的人士排除在官场之外,进入官场的只是些根本担当不起江山社稷的软骨病患者,这些人就像用稻草扎成的草人,里面再装些腐肉,这些行尸走肉般的人充斥了朝堂,一旦来一场大的风波,必然荒忽飞扬,化为泥沙。
他的批判还直接触及了封建统治的核心——君主集权制度,他继承了中国传统的民本思想,指出帝王们均是靠阴谋诡计上来的,并以摧残士大夫的自尊心(即廉耻感)作为统治技术。所以,他希望帝王们应该像春秋时诸国国君对待宾客那样的尊重,对待现在的大臣。
尽管对时代的批判非常犀利,也呼吁变革,说“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变革”,但并没有提出新的解决方案,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坦承“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但开风气不为先”。
第二,关心边疆史地,对西北边防和东南边防,都提出了未雨绸缪的建议。
前文说过,早在1820年,他就提出过在新疆(西域)设行省的建议,这建议在经历过“阿古柏之乱”“左宗棠收复新疆”之后,终于得到了落实,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对龚自珍的认可,就是从这件事上说起的。
他在提出西域设行省建议的同时,还研究蒙古问题,编著《蒙古图志》,近代关于边疆史地的研究,龚自珍是开山者之一。这种研究不仅为西北边疆实务提供了知识储备,还作为一种学术资源,促进了现代边政学和西北考古学的发展。
他也敏锐地注意到东南沿海的问题,他对鸦片深恶痛绝,写诗描述那些吸烟片的人如同鬼魅一样眼泪乱流的丑态,在写《西域置行省议》的同时,他还写过《东南罢番舶议》,此文现已散佚,但根据他在其它地方的言论,可以推测是主张在东南沿海禁止鸦片贸易(他后来给林则徐还提过这方面的政策建议),同时,还要保持与英国等外国的正常贸易。
第三,对西方外来势力对中国影响的预感。
龚自珍生活的时代,还没有发生鸦片战争,因此,全国上上下下对西方国家可能对中国带来的影响毫无所知。龚自珍则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认识到了俄罗斯对中国的侵略野心,所以才有在西域设行省之议,他意识到与英国的正常贸易的重要性,认为进口一些大米之类的必需品是必要的,但钟表、燕窝这些奢侈品则不宜进口,他也意识到热兵器(也称“火器”)的重要,认为这是防守沿海最需要重视的兵器,等等。总之,他以一种比较正常的心态意识到了外部力量的存在,而且意识到将与之持久打交道。但囿于知识所限,他对外国的情况不甚了解,这项工作是由他的朋友林则徐、魏源等完成的,但也正因为他不排拒去了解外国,才使得他们有了共同的沟通基础。
12
今天我们如何认识龚自珍的思想价值?
其实,在前面我们所引述的历代名人对龚自珍的评价中,我们能够看到,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立场,从他思想中汲取的是不同方面的内容,比如左宗棠、李鸿章,看中的是他对边疆史地这类经世致用学问的研究,因为这些人本身就是封疆大吏,又是在强邻环伺下应对危机,所以,对龚自珍的先见之明有所共鸣。而梁启超之后的人,出于改造社会的动机,汲取的主要是龚自珍批判社会、鼓吹个性自由解放的内容,那也是由于他们并非当权者,而是要夺权闹改良的地位所决定的,他们需要龚自珍所提供的“批判的武器”。
从龚自珍自身的角度而言,他的思想不是凭空而来的,而产生于他亲自经历的生活环境,当时那个时代就是那么平庸堕落,那种行尸走肉的生活是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知道的,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随波逐流,不去想这类事儿罢了。龚自珍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不满于这种生活现状,对此提出了犀利的批判。这是由他的个性决定的。他才华横溢、个性十足,不愿意接受八股科场以及平庸官场的规则约束,当然,良好的家境也为他提供了一定的条件,使他可以不接受这些规则的约束,还能过着诗酒相娱的舒服日子。他对社会的批判基本上都是其自身个性的直接反映:他屡试不第,所以对科举制度有意见;他才高八斗,擅经世致用之学,所提出的建议均极具前瞻性,可是却无人赏识重用,只能在官场中论资排辈熬年头,所以,他对这种用官制度做出强烈的批判;他博学多见,又敏感细腻,所以,对已出现外国侵略萌芽的中国边疆问题预先做了研究,可是得到的仍是冷遇,这种境遇让他对同时代官员的无能与无耻大加挞伐。他是个多才、多欲、好自由的人,个人行为上也比较放纵,狎妓之事有之,与已婚之妇不明白之事有之(比如他与满族女词人顾太清之间的绯闻就是一例)。所以,他的诗文中处处流露出自我中心主义、解放个性的要求,这被后来那些同样想呼唤个性解放的人所接受。
然而,历史已经过去170年了,从我们今天的角度看来,龚自珍的思想有着某种重大局限性,这种局限当然不是指他的个性不检点所带来的理论与实践两张皮,而是指他的思想仍是中国中世纪传统思想体系之内的产物,看似充满激进的反叛意识,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新的内容。
只要我们稍微回顾一下中国思想史,被今天一些学者们贴上“启蒙思想家”标签的人,从李贽、黄宗羲、顾炎武,再到龚自珍,便会发现,他们的思想、语言如出一辙,说的都是那点儿事,无非是嘲弄士大夫们无能、无耻,只会溜须拍马、贪鄙钻营,批评科举取士取出的皆是无用的玩意儿,再就是对上级甚至皇帝表示不敬(那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没有得到皇帝重用产生的挫折感,如果有个新皇帝重用这些人,这些人也会肝脑涂地,一忠到死的,其愚忠程度远高于那些毫无志节的贪官污吏),也就是说这些人除了谩骂时代风气之外,并没有提出任何新的文明要素,比如科学,比如民主等。现在,很多人把个性解放当作“现代性”的标志,其实,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所谓个性解放就是纵欲,李贽、龚自珍都是这么认为的,而中国古代从来不缺纵欲主义,只不过纵欲要有条件,就是要有钱、有权,否则凭什么去纵欲!从龚自珍所抒发的个性解放要求看,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自己纵欲不够的牢骚。所以,个性解放不能当作是现代性的标志,现代性的真正标志只有两条:民主与科学,用哲学化的术语说就是公共理性与科学理性,而中国这些思想家们是丝毫没有这些东西的。中国思想家们对集权制的批判只是因为自己没掌权,一旦掌了权,立即会变得比他的那些批判对象还要集权,他们从来没有想出过一个在公共理性基础上的新的权力关系体系来。严格地说来,龚自珍这类的思想家,称不上是启蒙思想家,他们只是反叛思想家,是出于自己的个性和实际生活地位,而反叛当下时代的人物,他们本身也处于蒙昧之中。
这就是龚自珍的全部意义,他标志着中国传统思想体系中自我启蒙的最高水平,不是龚自珍个人的水平最高,而是那些思想家们,从李贽到顾炎武,再到龚自珍,他们的水平是一样高的,他们的最高水平是对时代的反抗,是对那些垃圾一般行尸走肉的同僚的反叛,然而从逻辑上看,既使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所建立起的新世界依然是这样的一个垃圾世界。
龚自珍或许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者,但绝不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者,中国的新时代是由外来的力量,通过林则徐、魏源这样的人物开启的,他们被迫接受并引进了西方的现代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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