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马斯克成立政府效率部(DOGE)后,特朗普对联邦政府的改革“大刀”挥向科研领域。
当地时间2月10日,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开始将间接成本费率削减至15%,计划每年节省超过40亿美元。此前,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于2月9日提出了新的30亿美元年度预算计划,约为此前预算的三分之一。在马斯克看来,这些行动是为了节省联邦预算,他在社交平台上表示,一些大学从研究经费中抽取高额“管理费用” 是 “敲竹杠”。
当地时间2月13日起,包括NIH、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在内的多家机构开启大规模裁员,已有超过1000 名员工被辞退。当天也是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HHS)新任部长小罗伯特·肯尼迪就职的第一天,他承诺将让“美国再次健康”。同日,特朗普授权美国再次健康委员会成立。
这一系列针对科学界的举措是此次联邦机构改革的一部分,大规模裁员和经费削减引发了研究人员及大学的强烈反应,他们担心科学本身正面临威胁。多所公立和私立大学以及医院代表已提起诉讼,试图阻止NIH政策在全国范围内的实施。美国医学院协会表示,削减经费将“削弱国家的研究能力,减缓科学进步”。
当地时间2025年2月14日,抗议者在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总部外示威,支持联邦工作人员,表达对美国政府效率部削减预算的不满。图/视觉中国
美国耶鲁大学全球健康政策与经济学副教授陈希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些针对科研的政策意涵是一致的,是出于对联邦政府预算和赤字的控制,以及对民主党推动的DEI(即多样性、公平性与包容性)政策的削弱。这些政策将直接影响大学师生和科研项目、削弱美国整体的科研竞争力,也会降低人类应对全球公共卫生危机的能力。
不只为了“削减开支”
“削减科研经费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美国财政赤字不可持续,政府不得不削减开支。”陈希介绍。
当地时间2月7日,NIH发布指导文件,将研究机构申请科研资助时收取的间接成本费率大幅下调至15%,并于2月10日生效。NIH表示其过往给予科研机构的拨款中,平均有27%—28%会被用于行政费用,即所谓的间接成本。经费的调整是为了让更多资金用于直接科研。
NIH发文称,2024年NIH科研拨款为350亿美元,其中90亿美元用于间接成本,新规下预计每年可省下四十多亿美元。DOGE对NIH的新规表示欢迎,称赞其做了“了不起的工作”。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医学研究机构之一,NIH是由27个不同生物医学学科的独立研究所和中心组成,其中大部分资金通过竞争性和非竞争性拨款分配给超过2500所大学、医学院和其他科研机构,年度预算超过470亿美元。
“虽然被称为间接成本,但这些费用支付的是科研的关键基础设施。”陈希介绍,直接成本只包括研究人员工资等直接计入项目的成本,而实验室的仪器设备、试剂材料以及行政人员的工资都计入间接成本。
美国联邦政府从1946年开始资助高等教育机构的科学研究,对间接成本费率的上限从8%增加到1966年的20%,此后上限取消,间接成本费率一路上升,目前哈佛大学等顶尖高校的间接成本费率已逼近70%,这意味着美国联邦政府每提供100美元的直接资助,就要额外支付70美元补贴间接成本。
NIH在政策文件中提到,许多私人基金会的间接成本费率在10%—15%,这是NIH此次改革的一个重要参考指标。但是陈希介绍,一些私立基金将部分间接成本计入直接成本,所以私人基金的间接成本费率不能直接对标NIH等拨付的联邦基金。
事实上,NIH对于间接成本的使用有着严格规定。陈希介绍,大学需要向监管机构提交财务报告,详细列出各项开支,每隔四年左右,费用和费率也会重新谈判。他认为,很多时候学校确实需要如此多的间接成本,如果学校无法合理解释,谈判中就会对间接成本削减。
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全球卫生高级研究员、美国西东大学外交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黄严忠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不同高校的间接成本费率不同,这涉及不同高校运作的成本结构考量,例如哈佛大学在大都会地区,房地产运营成本较高,为了吸引最优秀的人才、建设世界一流的实验室设施,也需要更高的薪资和成本,这些都需要从间接成本中支付。而且由于缺乏政府资金支持,私立大学的间接成本普遍高于公立大学。
一些在美国高校参与NIH资助项目的学生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高校的确存在行政浪费现象,例如一些大楼24小时开灯、招收大量行政人员,甚至在一些活动中也有食物浪费。然而,他们认为“大刀阔斧地削减间接成本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当学校行政费用不足时,往往会直接使用直接经费”。此外,设置间接成本的一个原因就是最大化科研人员的产出,过分压缩间接成本费率可能会让其效率降低。
黄严忠认为,NIH经费使用的效率和透明度的确存在问题,但是15%的“一刀切”政策并没有系统性的调查和研究数据支持。他认为,正确的做法是提高间接成本使用的透明度,接受民众的监督,也要考虑到各个大学的性质和地区确定削减数字。
“该政策也涉及政治考量”,黄严忠分析说,美国偏向保守派的传统基金会一份2022年的报告认为,间接成本被用来补贴左派的政治议程,并使得大学校园里的DEI工作人员快速增长。“大学收到的间接成本总额每增加 1 亿美元,DEI 员工就会增加 15.5 名。”DEI政策旨在创造多样化、公平和包容的学术环境,鼓励少数族裔和边缘群体参与科研。该报告认为,大学中的DEI工作人员未能实现包容性目标,反而经常充当政治活动家,国会需要限制间接成本费率,才能消除对激进活动的资助。
几乎与NIH削减预算同时,NSF也公布了新的预算数字,30亿美元的年度新预算是目前91亿美元预算的三分之一。许多受影响的学者在社交媒体上讨论,这不仅减少了新项目,也会终止正在进行的含有DEI敏感词的项目。据美国南加州大学一位教授披露,这些敏感词包括“系统性”“压迫”等。
黄严忠认为,这种类似“休克疗法”的“一刀切”手段并不明智,“这是美国历史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当地时间2025年2月14日,美国多州检察长举行发布会就对政府效率部发起诉讼发表讲话。图/视觉中国
博士申请难度增加
尽管司法程序上的“靴子”还没完全落地,但是此次对科研经费改革的影响已在学生和教授群体中显现。
“CDC裁员严重,对中国籍学者影响很大。”陈希介绍,许多中国籍学者在CDC担任博士后或研究科学家,通常是两年一续签的固定期合同,作为非永久居民雇员,他们首先受到裁员冲击。CDC要求这些学者自行寻找工作,一些CDC的学者已在联系陈希团队询问是否有合适职位,这在陈希看来是原来非常难以想象的,因为CDC一直是一个非常保险的饭碗。
陈希介绍,联邦工作人员被解雇后,至少还能继续领取几个月的工资,并且享有失业保险。然而,博士后与学校签订的是一年一续的雇佣合同,通常在6月30日终止,这之后没有工资,只有90天的过渡期找工作,如果过了这个期限还没找到工作,工作签证就会失效,他们不得不离开美国。
“因为项目被砍,我的一些博士后很可能面临解聘。”陈希介绍道,博士后等短期合同研究人员在经费削减中首当其冲。刘婕正在美国某公立大学就读博士五年级,并计划今年7月在另一所公立大学开始博士后工作。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听到NIH削减经费政策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原定今年3月参加的NIH中心会议被取消。此外,博士后导师的NIH资助基金将在3月结束,是否能继续获得资助尚不确定,这将直接影响她的工作。她表示:“我会在三四月份获得更新的信息,现在开始准备申请业界的工作。”
陈希介绍,相较于持工作签证的博士后,持学生签证的在读硕士和博士受影响较小,正在申请博士的群体受到的影响较大,“我今年原本计划招收的两个博士生项目,受NIH等联邦资金变化影响,已经被冻结”。他了解到,许多学校也出现类似情况,一些博士项目的申请被无限期冻结,博士生的录取规模也在下降。
韩福是一名申请受影响的学生,正在美国某头部公立大学的医学院就读,不得不降低申请直博项目美国院校的档次,并开始考虑新加坡的直博项目,以及欧洲的研究型硕士项目。他介绍,身边一些同样申请的同学对复旦大学推出的海外留学生直博招生计划也表现出兴趣。“原本选择来美国是因为这里生物医学领域的领先优势,如果大环境不好,只能另寻出路。”有数位正在申请美国博士项目的学生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硕士项目不像博士项目那样依赖资金支持,因此未来硕士的申请规模可能会扩大。
陈希介绍,随着经费减少,科研项目的申请率降低,教授们需要申请更多项目才能确保足够经费。然而,申请标书通常需要三到四个月,且需要完成约70%的科研内容才能提高申报成功率,这些前期投入都算作成本。“教授们从为了科研而申请项目,变成了为了维持经费而申请项目”,陈希认为,教授们因疲于奔命而产生不满,会促使他们流向英国等国家或企业界。
陈希的研究发现,20世纪90年代美国因经济赤字大幅削减预算,许多博士后未能找到新工作,最终回流到中国,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国生物医药的发展。如今加上中美关系的因素,许多涉及敏感项目的中国学者早在特朗普上台前就已无法参与NIH资助的实验室研究,这种“双重影响”会加速相关人才回到中国。
“削弱美国科研能力”
陈希的工资有一半来自NIH的资助,但此次经费削减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一方面,他的研究与DEI关系不大;另一方面,他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相比依赖实验设备的工程学院和医学院,受间接成本影响较小。
“涉及DEI的研究和国际研究受影响较大,更难获得资助。”陈希认为,一方面,研究涉及“系统性歧视”等敏感词会被否决,与族裔和多样性相关的疾病研究也会受影响;另一方面,全球卫生研究和国际合作将受阻,因为马斯克团队认为这类研究不能为美国带来直接收益,不被视为优先事项。
“一些DEI的过于极端的行为的确有不好的影响,但是DEI项目也确实对科研产生了帮助。”陈希介绍,卫生健康中很多疾病与种族的多元化有很大关系,例如阿尔茨海默病在非洲裔群体中的发病率高于白人,因此需要在研究过程中多招募非洲裔和西班牙裔的少数族,让实验对象更能代表疾病谱的特征。
涉及全球公共卫生的项目对全球的科研发展有着极大的推进意义。陈希介绍,美国多年以来对非洲的公共卫生基础投资和软实力投资非常多,例如,美国投入大量资金用于管控非洲埃博拉病毒,这不仅延伸了美国的国际影响力,也让美国把大量的疾病防范于国门之外。这些“触角”被砍掉之后,未来美国面对公共卫生危机的风险会提高。
陈希观察到,经费减少后,政府限制了学术期刊上关于传染病数据的发表,这将阻碍国际信息共享机制。与此同时,随着对科学的打击,科研的透明度下降,民众对科学的信心也会受到影响,这些“恢复需要大量时间”。
不同高校受到的影响有所不同。陈希介绍,公立高校可以获得州政府的资金支持,顶尖私立高校能通过私人基金会和校友捐赠获得资助。他认为,大型学校不仅与NIH的谈判能力更强,且捐款来源更多,联邦经费减少反而可能激发更多私人捐赠。例如,特朗普在第一个任期内削减了全球卫生研究和气候变化的经费,但这激发了比尔·盖茨等私人基金会资助更多资金,最后这些领域的研究几乎没有受到经费削减的影响。
然而,这些基金会并不会“撒胡椒面”,很难顾及小学校的项目,陈希担心这会加剧院校间的不公平。“很多教授都在讨论,某些小学校可能扛不住。”陈希表示,这可能会导致学校裁员或教授由终身制转为非终身制。陈希认为,这些针对科学,却不“科学”的改革会影响美国的国际科研竞争力。但特朗普采取的政策是“组合拳”,例如通过对外加税、对内减税促进产业回流,也会抵消一部分科研经费缩减的负面影响。
难以抵制的长期趋势
当地时间2月10日,美国22个州的总检察长联合起诉了特朗普政府,称特朗普的行动以及HHS和NIH大幅削减经费的举措多方面违反了《行政程序法》。美国联邦地区法院法官安杰尔·凯利当日宣布,暂时阻止该政策生效,并计划于2月21日举行听证会。
韩福介绍,自己和身边的教授都认为削减经费属于“为了开窗先砸墙”的策略,先提出一个不符合实际的方案,再通过一系列抗议获得妥协。陈希认为,尽管最后的费率可能是中间值,但几乎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水平。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经济系教授、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会兼并反垄断研究中心副主任龚炯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尽管NIH等机构和受资助的高校、研究所可能会对费率进行讨价还价,但是政策导向不会改变。而且,政策环境非常不利。特朗普主导国会参议院和众议院,民意基础也很广泛,要彻底解决美国联邦政府的赤字问题。
龚炯认为,和此前解散国际开发署等机构不同,对科研机构的削减并不是釜底抽薪,只是针对其中的腐败浪费和裙带关系。此次对联邦政府的效率提升,科技和教育只是“更容易摘到的果子”。
科学界的强烈反对也针对马斯克本人和其领导的DOGE。据外媒报道,尽管马斯克并非联邦雇员,但其能够接触包括竞争公司信息在内的大量机密数据和文件,他创立的SpaceX和特斯拉在过去10年与美国联邦政府签订了至少154亿美元的合同。DOGE并非联邦机构,其团队成员身份不公开,被称为“影子政府”。据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披露,其成员大多为19至25岁的年轻人。
美国之外,也有超过3200名科学家联名要求英国皇家学会剥夺马斯克的院士头衔,目前已有两名皇家学会会员因学会对马斯克行为的“不作为”而辞职。
黄严忠认为,削减经费的政策持续多久尚不确定,未来还需要观察科学界和司法系统的反应,以及中期选举和四年后大选的结果。同时,马斯克在创办DOGE时曾表示,计划在2026年7月4日前解散该项目。
但事实上,美国对科研的削弱早已开始。多位受访者表示,近年来NIH对一些项目的资助范围和力度持续缩小。陈希观察到,美国往往在经济上升期倾向扩大全球科学影响力,而此次科研经费缩减,也与美国经济周期的变化密切相关。
他认为,美国国内社会分配问题严重,许多民众都支持削减科研经费并退出全球项目,特朗普近期的民调支持度也超越了上个任期的同期水平。若美国的分配制度和生产力配置政策不发生变化,“即使没有马斯克和特朗普,也会有其他共和党人推动这一政策”。
(文中刘婕、韩福为化名)
作者:孙厚铭
编辑:杜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