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城里人闻所未闻,见更未见。她写到了“迎神”、“送土牛”、“三月三”、“五月五”、“赛农神”,庆七夕,盂兰节等农村民俗活动,甚至写到农家少女捣野花涂指甲(“娇痴有小姝,针线停偏早,为爱指纤红,凤花庭下捣”,)真是活泼清新、别开生面。
明、清之际“绝代才女”倪仁吉,字心惠,号凝香子,浙江省金华地区兰溪市梅江镇倪大村(过去长期为浦江县通化乡龙池上金生村)人,17岁出嫁到义乌市青口乡(现江东街道)大元村秀才吴之艺为妻。
倪仁吉小像
她精刺绣,善绘画,擅书法,能诗文,生前各类艺术作品均已流传民间,以至传入日本国,为世人所称道;并有《凝香阁诗稿》一书传世,明、清文人笔记多有记载。今中国国家博物馆、日本国家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义乌市博物馆还保藏她的绣品和绘画。
这位绣、画、书、诗四艺俱绝的“绝代才女”,竟一度湮灭于世。经过400年风风雨雨的洗礼,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倪仁吉终于以自己固有的清新美好的形象,向世人展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和智慧才能,如翠竹迎风,如明月吐山,给人以无尽的启迪。
“雨过风留竹,凉回月吐山”——倪仁吉的诗句不经意中对自己的一生和未来作了最好的概括。
一、身心自由发展的少女生活
倪仁吉1607年(明万历丁末年)农历正月二十五日,生于江西吉州。此时其父倪尚忠正任江西吉州同知。
倪尚忠生于1551年(明嘉靖辛亥年),1588年(明万历戊子)中举人,1598年(明万历戊戌)中进士,辗转官场,一生正气,不畏权贵。他原配早死。继室祝氏又生三子:长子倪仁祜、次子倪仁禴、三子倪仁祯(倪仁祯比倪仁吉大10岁)。
此时倪尚忠晚年(57岁)得女,尤为珍爱。为纪念倪仁吉出生地吉州,又希望女儿一生吉祥如意,便按“仁”的辈份,取名“仁吉”——一个男性化、知识化的名字,却也似乎先天地确定了她一生的走向。
同一年,倪尚忠“自吉州罢归”①。罢归原因不得其详,大概是由于为人忠直触怒了权贵。而倪尚忠也早有退隐之意,想借此回故乡过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
倪大村(时为浦江县通化乡龙池上金生村)是浦江和兰溪两县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倪仁吉曾写道:“余家居兰浦之间,溪山深秀,壑树窗幽,既车马迹所不到,而村人多朴野,自治田外,无所事事,里中或称小桃源云”②。
倪尚忠《阳宅指要》
倪尚忠回乡后,在离住宅“二里许”的小湖(俗称“龙池”,今还有遗迹)旁,“构阁其上,杂莳花木,日盘桓于兹,恍若在六桥两峰间”,③并有《小西湖八景诗》传世。
此时,倪尚忠把全部爱心放在培养子女尤其是幼女倪仁吉身上。而因为处于比较宽松的环境中,倪仁吉也得以身心自由成长。她清楚地回忆道:“承先大夫授书时甫十岁,益见视犹小男也”④。
《倪氏宗谱》还详细记载:倪仁吉“十二三能诗兼善绣及书画。公(按:倪尚忠)每持以示人,才名藉甚”⑤。
这种“欣赏”教育,为倪仁吉健康成长和才能发展又提供了十分优越的条件。比他仅大十岁的三兄倪仁祯(长兄倪仁祜、二兄倪仁禴均在倪仁吉九、十岁间过早辞世,故倪仁吉与倪仁祯的感情最深)是书法高手,亲自教她练字。
作者王凌在浦江倪仁吉出生地采访并查读族谱
据倪仁祯子倪一膺回忆,经过倪仁祯的培训和倪仁吉本身的努力,她的书法“笔圆韵胜,于正楷竞不相上下矣,既敏且博,能自成一家言”⑥。
当然,在这个书香门第中、倪仁吉也自幼接受了系统的儒家思想教育,“受孝经、论语、四诗、二礼”⑦。但偏僻纯朴的山村,相对开明的父亲,充满友爱的家庭,偏于鼓励的教育,都使得倪仁吉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学桎梏,让天性自由发展,让艺术细胞萌发,从而为她一生创作打下必不可少的扎实的基础。
在她的“凝香阁诗稿”中,难得留下了记录少女生活的三首诗,表现了不凡的才气和“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天真。现全文抄录于下:
《花朝》
苦无佳况可酬春,
满眼园林淑景新。
花底穷愁花上月,
年年长伴看花人。
《同傅夫人游虎跑戏成》
媚靥堆春玉削肩,
临风竹径步蹁跹。
回身更向池头照,
水面新开别样莲。
《归舟怅别》
春江渺渺难为梦,
烟柳丝丝易绾愁,
回忆西冷欢笑事,
酿成离恨满归舟。
正因为如此,倪仁吉一生总是不断地回忆家乡,回想少女生活,并从中攫取不竭的艺术灵感。
《倪仁吉的故事》
二、一段幸福而又不幸的婚姻
在倪仁吉十四岁那年,她的生母不幸辞世。倪尚忠便挑起了父亲和母亲两副重担。倪仁吉曾回忆道:“迨十四,不幸失先太孺人,则父也而兼母矣。”⑧
开明的父亲,为了完成父亲、母亲一身二任的责任,在当时条件下采取了“以文取郎”的极其难得的择婿标准。如实记录的《倪氏宗谱》留下“以文取郎”的珍贵记录,大元村民间传说中也有这方面的生动故事,但封建色彩浓厚的清嘉庆版《义乌县志》却将此删去。
选择的结果是,倪仁吉十七岁那年嫁给40里外的义乌青口大元村秀才吴之艺为妻。两人志趣相投,自然十分恩爱。
吴之艺亦为世代书香门第,曾祖父吴百朋也是一个清官,在抗倭斗争中救民于倒悬,曾极力支持海瑞(时任县令)的廉正行动,最后官至刑部尚书。但到了吴之艺的祖父吴大缵和父亲吴存中两代,就都没出什么大官。
吴之艺排列第四,长兄吴之器、二兄吴之识、三兄吴之文,都有才气,也都只是苦读未官的秀才。
在倪仁吉出嫁那年,吴之艺的父亲吴存中已经去世。寡母龚氏,望子成龙心太切,课子读书太严,给吴之艺施加了太大的压力。
据《倪氏宗谱》记载:“吴之艺为名家子,英少自负。吉见寡姑龚氏,课学有和丸风,遂只承而儆于室,切磋俨若畏友,艺由是益奋”⑨。
但吴之艺的精神负担并未减轻,原先羸弱的身体不堪重负,不幸又遇到“下第”的打击,这在《倪氏宗谱》中有确切的记载。
倪仁吉出嫁到义乌大元村的故居
倪仁吉收在《凝香阁诗稿》中题为“寄外”的两首七律,也透露了婚后吴之艺曾有一段离家远行的经历。
新诗赋寄远人收,
别后风光淡若秋。
芳草无情迷路迹,
杜鹃有恨咽枝头。
只缘弹铗怜羁客,
非覩垂杨悔觅侯。
莫向天涯劳鲤素,
春闺此日惯经愁。
落日平林倦鸟投,
何缘游子尚淹留。
每疑帘竹频推枕,
恐错归航不倚楼。
风送榆钱宁买梦,
春槎柳绿正牵愁。
潇潇又值空阶雨,
滴碎窗西未肯休。
估计,吴之艺在外面应试,因“不第”无颜回乡,故“滞留”未归。从春到秋,倪仁吉苦苦等待,其深情流露,感人至深。
吴之艺终于回来了,却带回沉重的思想包袱和更加衰弱的身子。此时,又碰到全家为其父吴存中出葬的烦杂大事。于是突发大病,这就是《倪氏宗谱》中“及下第,从兄负土葬父成疾”的⑩真实记录。
清嘉庆版《义乌县志》
而清嘉庆版《义乌县志》却仅记为:“之艺因葬父病损”,掩盖了事实真相,使倪仁吉幸福婚姻的不幸一面成为千古谜团。这个谜团,到了应该彻底解开的时候了。
在吴之艺重病之时,倪仁吉“日至汤药,和泪进”,(11)表现出恩爱夫妻的深情。当时,他们尚未生子。
当吴之艺不治时,年方二十的倪仁吉万分悲痛,甚至不想单独活下去,想“以身殉”。但深爱倪仁吉的吴之艺对妻子是理解的,他“揣知,力阻之,且嘱以立嗣奉姑”。(12)以“立嗣奉姑”这个大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倪仁吉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于是“仁吉含泣顺承”。时为天启丙寅(按公元1626年)。
“只知一念坚初约,守义宁同只守情”(13)。倪仁吉对爱人的忠贞和深情,体现在以后实践诺言的行动中。
三、青年寡妇的艰辛与“课子成才”
二十岁就失去亲人,这对任何时代的青年女子来说都是凄苦悲凉的。特别从1626年(明天启丙寅)至1643年(明崇祯癸未)这20至38岁之间,失夫的悲痛尚未消失,心中的苦悲无处诉说,又要防止来自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语,不得不处处约束自己的行动,其压抑至深的痛苦在诗稿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代才女倪仁吉》
明显的如《悼亡》:“孤馆无声犹似禁,空帷有案为谁供?残编点点皆余息,弃履尘尘尚剩踪”。《清明》:“山南山北雨萧萧,泪洒鹃枝血未销。归向孤灯悄无语,轻寒犹记落花朝”。《清明扫墓》:“连宵凄雨报清明,恰怜轻寒日转晴。袖拂鹃花应染血,洒浇蔓草总伤情。黄垆永梦何年觉,白石围莹始课成。欲向深山舒闵叹,恐惊猿鸟为吞声”。
平时无论是刺绣、弹琴、作诗、读书,都难离“苦”字。“迟迟初日绣难成”,“寂寂落花庭院悄” 。(《春闺》)“一片枯桐心未死,至今犹发断肠声”。(《弹琴》)“松风谡谡茶声沸”,“长日幽人无一事”(《即事》)“徘徊阶月旧帷单,拟展湘辞复懒观”。(《步月》)
此时,她遵照丈夫的临终嘱托,把精神寄托在伺候婆母和培养继子上。吴之艺死后,他的三个兄长分别把自己的次子吴云将、吴云亭和吴云津过继给倪仁吉为子。她在仰止堂办起家庭书院,亲自授课,因材施教,颇有成效,在乡里传为美谈。
《倪仁吉的故事》一书记载了不少“课子有方”的故事。《义乌县志》也记载:“抚教为后,三子云将、云亭皆食饩,云津声高黉序”(14)。
虽然没有中举当官,但都具有一定学识和自食其力的能力。也许倪仁吉吸取丈夫苦读致死的教训,能从实际出发进行教育。同时,她“事姑犹母,得暇为称说古传,娓娓承欢”。计“十三载”。为补贴家计,“以针绣为程课”(15)。
经过时间的冲刷,倪仁吉逐步恢复平静。如《幽居即事》写道:“小筑依山远俗华,幽楼自拟上清家。只携瓶水时浇菊,旋拾枯枝漫煮茶。独坐怡情堪茂树,饱餐清味足明霞。秋来野况同麋鹿,墅外矶头度岁华。”所以此段生活也留下了一些轻松的诗篇。
如《暑夜雨后》:“雨过风留竹,凉回月吐山。幽栖深有谷,销夏更无湾”。
当然,对于健康的青年女子来说,寡居生活总是十分难过的。大元村民间传说,有时到了晚上,倪仁吉总是把铜钱撒得满地都是,然后一片一片地拾起来,一直到天亮。
《凝香阁诗稿》抄本
用这种方法,才能打发难熬的黑夜。正如她在《观莲有感示侄妇》一诗中所说:“曾见婷婷出水妆,俄同枯苇共凄凉。红衣翠葆俱零落,剩得空房傲晓霜”。
写于1642年(时35岁)的《中元夜》最有代表性:“冰盘拥出奈何天,可爱清光复可怜。三十五宵无此胜,百千亿载自孤悬。萧疏鬓影空临照,俛仰幽悰欲倩传。更被哀蛩催不绝,泪丝庭露雨涓涓。”
四、为避动乱回故乡——感情恢复正常的契机
倪仁吉生活在明朝末年,这个腐朽的封建王朝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崩溃。此时政治统治的不稳,也造成思想禁锢的一定放松。对于倪仁吉来说,这无宁是一件好事。
1643-1644年,李自成起义军占领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不久清兵入关,天下大乱。而大元村处于东阳与义乌交界处的丘陵地带,又在义乌江南岸的交通要道上,自然受到动乱较大的冲击。
于是倪仁吉决定回到浦江故乡避居一时。她回忆道:“岁在未申(按未,癸未,即公元1643年;申、甲申、即公元1644年)烽警相接,余避地归”。(16)这是她一生中又一次重大的转折。
倪仁吉绘吴氏先祖容像之一
在大元村,虽然丈夫和公婆均已先后去世,抚育继子已经成人,本人也已越过年青守寡的是非阶段,但毕竟还有许多拘束,行动也不自由。而回到梦魂牵绕的家乡,她就相对自由多了。
其一,此地“车马迹所不到”,“村人多朴野”,离世俗更远。
其二,父亲倪尚忠虽已于1630年(明崇祯庚午)去世,三兄倪仁祯也死于1645年(清顺治乙酉),但嫂子及侄女等均可为伴。
倪仁祯原配严氏,早于1634年(崇祯甲戌)去世。而继室本邑吴氏,生于1617年(万历丁巳),比倪仁吉小10岁,共同语言更多。
倪仁吉曾愉快地回忆道,回乡后“与吾嫂氏暨二三女伴,选胜尽日,盘桓山径中,于时残雪凝峦,梅馨初逗,竹声戛玉,涧溜鸣琴,野况撩人,清思可掬”(17)。她的感情生活和艺术细胞全部复活了。
更难得的是,她所钟爱并引为同道的侄女倪宜子也回乡探望她。“余侄女宜子,天资颖异,机警灵巧,凡琴棋箫管,诗画针绣,靡不通晓”(18),确成了她的知音。
前些年在大元村守寡时,她在《得侄女宜子柬答意》一诗中表露自己的心情:“久抛绘染废吟笺,幽愤重重黯自煎。泼水搏沙似今事,飞云绚彩忆当年。桂遭焚弃馨难改,梦幻空华恨不迁。回首城西无限意,峭峦何日对萧然。”
如今,她回到了地处义乌“城西”的故乡,又有兄嫂、侄女、女友为伴,在山水中遨游,何等惬意。
《凝香,寻访倪仁吉》
倪仁吉在《城中怀家山》诗中写道:“层峦西去四十里,元是高人旧草堂。径绕杏桃千树绮,谷生兰蕙百丛香。穷幽尝入云深处,采药频登石醉乡。回首胜游思此际,苍海古木挂斜阳”。“寂寂宁堪忆旧游,黄花红树缀深秋。水光漾出玻璃镜,山色堆成翡翠楼。险句每从天外得,丹青只向望中收。闲关难到烟萝地,空对幽窗月半钩。”
正是情从景生,诗由情发,“险句每从天外得,丹青只向望中收”,于是许多优秀的刺绣、绘画、诗歌作品,在此时诞生。
倪仁吉回忆当时的情景:“宜子曰,是可图也。乃剪素,索余作仕女数十帧,以为真色难生,丹青易写。而余亦作天际真人想。”(19)
作画外,还要写诗,“余意未已,复拟即景分题,为佳山水写照”。(20)虽因故当时未能写成,但于十几年后(戊戌,公元1658年)写成的一百四十多首“五绝”(总题为“山中杂咏”),构思已在此时完成。
倪仁吉《春富贵》
这组诗题材新颖,清新朴素,艺术动人,佳句甚多,堪称倪仁吉诗歌的代表作。
在故乡,她还收侄孙媳张希孟为徒。侄孙倪晋䮏(生于1636年)娶本邑张希孟(生于1639年)为妻。希孟“爱写尺幅,山水及水墨观音,皆凝香主人(按倪仁吉)所授也”。(21)《倪氏宗谱》还记载:倪仁吉“绣艺一绝,巧夺天孙,颜曰凝香,绣谱诸名公兢为之叙”。(20)可见当时影响已经很大。
五、绣绘双绝——成熟时期的创作成就(一)
动乱过后,倪仁吉从浦江故乡回到义乌大元村。50岁(1656年)前后是她创作的成熟时期。尤其是刺绣和绘画,在当时影响越来越大。
清初文人已有许多记载。如张德行于康熙甲辰(1664年)为《凝香阁诗稿》写序中就指出:“倪子壶操家学,具类大家,其天才云涌,时有出大家所未逮。字簪卫花,画分管竹。更奇者,善以绣代笔,凡美女奇卉,随经点皴,波动欲生,莫窥其针所由度,向称薛灵芸,技至此乎。”(23)
倪仁吉侄倪一膺(倪仁祯之子)同年(康熙甲辰)为《凝香阁诗稿》写的“小序”也说:“针绣巧夺天孙,灵动不减;夜来丹青仿摹黄荃摩诘小李大凝,写事绘馨,备极其妙。”(24)
倪仁吉留下的《绣谱》今不可见,但她在《绣字》一诗中总结自己的经验道:“尝闻针有神,不为针痕掩。非指亦非丝,秀动同挥染”。艺术感染力可见一斑。
正如倪仁吉侄孙倪晋䮏的岳父张以迈,在康熙壬寅(1662年)为《宫意图诗》写“序”时所说的那样:“夫人工绣事,而又娴敏多巧思,特为设意中之景,想景中之人,写人中之画,作画中之诗,对其景而其人呼之欲出,而其人之才与情亦无不毕出。凡其间,才者貌者嚬者笑者,遇景而若有所思,若无所思者,……为之开生面。昔人称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今于夫人见之矣。”(25)
倪仁吉发绣观音大士像
倪仁吉的绣品与绘画流传广泛,影响巨大。虽经动乱,特别是甲寅(清康熙13年,公元1674年)之后流失严重。但民间仍对她崇拜备至。
如《金华经籍志》云:“心惠通文史,兼工书画,作小幅山水,近学文征仲,远不愧赵鸥波。刺绣亦精。迄今得书画片楮,珍若拱璧。”
140年后的清嘉庆丙子(1816年)年间,重版《凝香阁诗稿》时,陈云友作“小引”时又指出:“况又如绘事之精工,刺绣之神妙,流落散布,幽想结于无涯。”(26)
同年,韦嵩寿为重版《凝香阁诗稿》作“跋”时亦指出:“以彼含精宝婺,孕秀仙华,针可呼神(夫子有发绣,寿于隆平寺见之,作篆寿字,内无墨迹,真绝技也)。画能擅绝簪花,俪格咏絮联词。”
《金华经籍志》载:“王虎文见其绣《心经》一卷,素绫为质,刺以深青色丝,若缕金切玉。”
《金华经籍志》
《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文记载:“仁吉,字心惠”、“善丹青,写美人极妍尽态,称为绝技,亦工山水。”
至今,我们还能查到出处的倪仁吉绣画作品为:
1、丝绣《傅大士像》,早年流入日本,现存日本国家博物馆。
2、发绣《种树图》,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3、丝绣《春富贵图》,现藏义乌市博物馆。175×76㎝,此图以绫为本,配以各色丝线,绣出山石、牡丹、白玉兰。
4、画:仕女图,125×47㎝,作于清康熙庚戌(1670年),原藏浦江县博物馆,现藏浙江省博物馆。
5、画:梅鹊图轴,133×69.5㎝,此画精绘梅枝和喜鹊,工笔,但非双勾,以墨色的浓淡色没骨写出,用笔工致。现藏义乌市博物馆。
6、画:花鸟图轴,63.5×31㎝,画面有红、白盛开的牡丹花各一枚,衬以春叶,山石旁点缀五朵菊花,一鸟悠闲立于画面正中的枝条上。现藏义乌市博物馆。
六、诗文传世——成熟时期的创作成就(二)
五十岁前后,倪仁吉的诗歌也日益出名。她夫家和娘家的晚辈,均动员她出版。《凝香图诗稿》刊印的时间在1665年,时倪仁吉60岁。
其侄孙倪晋䮏在“小引”中明确指出:“今以甲子既周,乃得请而寿之梓。四海名流深于诗者,知不以余为私誉也。”(28)
《义乌县志》也说:倪仁吉“年六十,有《凝香阁诗稿》。”(29)
《康熙义乌县志》
《凝香阁诗稿》包括“凝香阁诗”、“宫意图诗”、“山中杂咏”三部分。现分别介绍于下。
1658年(戊戌),倪仁吉53岁,写了140多首五绝,总题为《山居杂咏》。
她本人在“小引”中回忆道:“戊戌春,葳蕤小轩,阅大痴老人秋山图,偶忆前语,乃濡秃笔,追记其意,得百四十余绝,益皆家山野寂之景,聊摅俯仰今昔之怀,存幽居故事,与樵歌牧唱,相和于云深水流之外,不敢自以为诗也。巳亥(按1659年)春初凝香阁主人书。”(30)
同年,侄孙倪晋䮏在《山居杂咏·题后》称:“余祖姑今春秋日已高,行且尽,发其藏寿之梨枣,若兹帙也,聊以志吉光片羽云尔。”(31)
倪晋䮏,字飞黄,号笙鹤,秀才,长期未中举为官,直到1686年(康熙丙寅)才以“岁贡任国学监教习”。1659年时,正在浦江老家中编撰族谱等。他极力支持祖姑倪仁吉出书。
《凝香阁诗稿校注》
1660年(庚子)倪仁吉55岁时作《宫意图诗》35首,也在众人鼓励之下付梓。
首先推动此事的是他的继子吴云将。吴云将的亲生父亲吴之器(吴之艺长兄),明末清初之际在金华“八咏楼”设“八咏楼诗社”,出版《明月斋稿》、《婺书》等书颇有名气。吴云将也应邀参加诗社活动,并有作品收入《婺书》中。
此时他请张星瑞为《宫意图诗》作“叙”。张星瑞康熙癸卯(1663年)在《宫意图诗叙》中指出,倪仁吉“顾有才如此,而且自阈其言者垂五十余年而后令似。吴生云将辈始得请而梨枣之”。“爰为序,以授吴生而归之,为介眉之觞侑。”(32)
倪仁吉娘家的亲戚张以迈和侄孙倪晋䮏也分别在康熙壬寅(1662年)为之写“序”,推动刊印。
倪仁吉一生的其它诗作,则统编为《凝香阁诗》付梓。分析她晚年(50岁前后)的诗作,可以看出一以贯之的艺术特点和比较广泛的生活内容。
寡居生活当然是苦的,晚年也不例外,故《探梅》诗中说:“梅开因自馨,梅结心殊苦。”
倪仁吉虽然“一龛灯照壁,簷溜阶除滴,香篆冷薰笼,影形愁作敌”。(《夜坐》)也想从佛理禅宗中求得解脱,但最终还是决心积极地面对现实生活。
故她49岁时在《中秋》一诗中写道:“四十九度中秋月,光华强半共愁看。不成三客慵沽酒,拟祝孤桐净拂栏。环珮无魂同夕兔,清凉有国可乘鸾。凭虚未许凌风往,遮莫人间是广寒。”
她决心摆脱烦恼,保持健康的心态,故54岁时写《自遣》诗:“百年过半还加四,日日无忧岂及前。酒熟莫迟闲处饮,花开须就雨中怜。驻颜小圃俱栽药,曝背重檐更着绵。榻得黄庭最警句,琴心三迭舞胎仙”。
《倪仁吉诞辰四百周年纪念文集》
于是才有《筑圃》的生活:“筑圃因栽药,残年可养身。菊英清耳目,萱草悦心神。移沃培根壮,编篱护叶新。倦来坐苔石,双蝶也随人”。
在这种积极健康的心态指引下,她写出了不少清新活泼的小诗。如《春游》:“百五恰当寒食节,深谷野径众芳齐。乍飘杏雨花边细,将放梨云柳畔低。攘攘游蜂暄腝画,翩翩轻燕绕晴堤。踏青不怯香泥透,历尽幽寻日已西”。
《山行》:“莫羡桃源可避秦,恰生幽谷待幽人。送迎不尽青山意,纡折还随流水亲。睆莺如呼旧识,嶙岣石似证前身。何能小筑长松下,时听风涛濯世尘”。
《秋情》:“窗竹潇潇入梦清,凉蟾皎皎枕边明。秋情无限谁同赋,络纬孤鸿相和成”。
《即景·之四》:“缥渺溪云映水飞,矶头凝睇思依依。如何探手澄波下,挈取奇峰一片归”。真是妙趣横生,妙句连连。
与男子比,女诗人创作能有成就更加不易。
《义乌文学史》
其一“彼闺阁者,外内一阈,限同天堑,不似学士家可借师友进其业,山川荡其胸,朝庙典制宏其识。且副笄一加,两瑱垂垂,便不能不委佗其容,山河其体。又不似学士家可任偏才标胜,逸致横飞者。”(33)
其二“顾无如言诗于闺阁而诗更难。豪壮之气,无所用也。慷慨之情,无所施也。且言不出梱,凛凛自持,惟恐或蹈失言之过,观者亦乐指摘其辞,以滋谈柄,则闺阁何易言诗”(34)
所以,当时就有不少人认为倪仁吉是诗、书、画、绣集大成者,诗作内容超过李清照、朱淑真等女诗人,可以与男性大家相比而无愧。
七、《山中杂咏》——中华古典诗歌的奇葩
我认为,倪仁吉一生中所写的关于故乡题材的诗篇,是最动人的。如《秋暮寄嫂》、《雪夜怀嫂》、《秋日同女伴家山闲玩》、《重阳前一日忆同游》、《月下忆家》、《城中怀家山》等。
尤其是写于1658年(时53岁)的组诗“山中四时杂咏”(140多首五绝)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奇葩。其中对各种农事的生动描摹,是其他诗人(不仅是女诗人)无法企及的。
从春季的“祈蚕”(“芳时寒食近,风雨鹁鸪知。只恐春睛少,祈蚕到古祠”);“浴蚕”(“踏青憇暖径,堤畔柳毵毵。慵听莺歌曲,归来且浴蚕);“采桑”(柳塘蛙阁阁,花坞蝶飞飞,窈窕桑间子,提笼陌上归”);“缫丝”(“墙阴犊初息,田事渐成劳,桑柘枝才尽,关心又茧缫”);到夏季,秋季的纺纱织布(“新丝少女成,机杼云欲就,擬制絳萝裙,端阳看龙斗”;“银蟾匝井梧,金风破残暑,流光自催人,张灯向机杼”),是一个何等完整的养蚕采桑纺纱织布的全部流程。
倪仁吉《花鸟图》
从夏季的“割麦”“耘秧”(“田家事正忙,割麦又耘秧,驱犊向山麓,分流入野塘”);“打水”、“灌水”(“平畴禾忝遍,处处桔槔声,但覔鸣鸠信,滂沱早暮倾”;“甘雨涤烦心,欣闻畦水深,始知点滴处,乃是布黄金”);到秋季的“稻香”遍野(“斗杓又西指,四野稻香风,似减半分暑,真亏一叶桐”),种芋浇瓜(“木棉已结蕾,菽种亦生苗,芋垄泥须壅,瓜畦水旋浇”),剥枣砻粟(“白露方剥枣、黄梁入夜砻,园畦犹未治,明日记栽松”),撒种播麦(“桑麻堪壅护,禾忝已全收,荷鉏理旧町,筐麦逐行投”;再到冬季的摘豆、晒豆(“种菽日尚长,采菽寒已促,未宜贮瓿垒,挂曝簷傍木”,翻耕土壤(“三时农务毕,浊酒互劳倾,相约出深淤,冻解沃春耕”),简直成了全年农耕大事的艺术记录。
她的笔下既有伐木丁丁,声透荆关,扛树而还,“山花插担”的“肩云叟”;又有“白水映蒹葭”、“红蓼滩头上”的“捕虾”“渔人”;既有“窈窕桑间子,提笼陌上归”的采桑女;又有“短笛僮归牧,鸣鸣隔陇闻”的牧童。
《义乌典籍文化》
她的诗中,写到了采石耳,尝新茶,品新蔬,吃杨梅,供新藕,食新
她写的农村风景小诗极富地方色彩和农村风味,用字洗炼,写意传神,放在中国历代优秀诗歌之列也毫不逊色。
如写春景:“盈亩秧针绿、钻堦笋笔斑,田家侥景物,春自满谿山”;写夏景:“我爱夏景佳,不被炎威苦,消寂奏蝉琴,纳凉具蛙鼓”;写秋景:“一片烟萝处,秋深点染加,宁知霜后叶,绝胜武陵花”;写冬景:“众卉久凋落,山茶一吐芳,那知寥寞处,对此即春阳”。都是封建士大夫文人写不出来的,因为他(她)们没有这样的生活和体验。
而倪仁吉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普通女子,生活在普通的山区农村,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又有文学修养和艺术感受,终于以她的生花妙笔,为我们留下了独特诗篇。“文章憎命达”,这个规律在倪仁吉身上也得到再次映证。这份珍贵的文学遗产,后人是应当认真学习,宣扬和继承的。
八、“贞节牌坊”与我们现在的认识
清嘉庆版《义乌县志》载:倪仁吉于“康熙十二年(按癸丑年,公元1673年,时倪仁吉67岁)建坊,(详贞节录)”。(35)
在县志及“大元吴氏家谱”中都有为倪仁吉申报“贞节牌坊”的详细记录,包括官府层层上报的材料及朝廷的批文。
倪仁吉塑像
这对倪仁吉来说,是幸事,还是不幸?是褒奖,还是压抑?后人对此有不同评说。
我认为,康熙12年,正是满清王朝开始巩固统治的年代。他们为了稳定天下,便从儒学中吸取营养,宣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伦理道德,特别是捡来“宋明理学”一些陈旧观点为武器,把“贞节”视为妇女的最高美德。于是“贞节牌坊”便重新遍布天下。
倪仁吉也在“建坊”之列,此事也许会使吴氏家族得到一些“荣誉”,使倪仁吉的一些材料得以保存;但对倪仁吉本人来说,无疑是加了“紧箍咒”。
从此,在世俗的压力下,她不得不以“贞节”为标准来塑造自己的外部形象,自由活泼的天性逐渐泯灭,艺术的细胞逐渐溃散,真正的艺术作品再也无法产生。
且看《凝香阁诗稿》(60岁出,时未建贞节坊)中最后的6首诗,何等生动明丽活泼清新,简直不像一个年近60岁的寡妇所作,反而使人想到故乡少女时代的倪仁吉。
《平坞重游》:
“自隔烟萝几度秋,干霄检柏喜仍留。石屏垒长茸茸鲜,曲涧添分细细流。径草萦裾迷旧胜,山花满目引新游。扶筇偶过疏村下,返影斜阳境倍幽。”
倪仁吉《梅鹊图》
《游八师岩》:
“向多山水缘,此复惬幽赏。翠岩现金身,携我上仙掌。幽壑送灵籁,翛然已绝尘。更闻云外磬,方悟梦中身。绝境回尘寰,禅关云自锁。何幸此中来,天风为吹堕。”
《过虎尖岗》:
“仙华苍霭中,芝岭烟梦外。群山争献奇,峰峰可惊拜。虬松侣障围,巉石如莲座。小立一啸吟,幽禽起相和”。
《下密溪岩》:
“龛外游云气,岩前挂雨声。奇观偶相遇,扪石问三生。霞红斜着树,峦影倍涵青。已惜行游晚,归鸦又不停。”
《同女伴游溪山晚归》:
“选胜临溪险,相呼过石墩,风扶翻袖影,沙滑乱钩痕。鸣泉阻归路,山月早相迎。隐隐茅檐外,竹疏灯影清。”
《上元夜》:
“今宵风景兆春阳,月下烟笼似有香。何处红妆笑相约,笙歌阁上祷文昌”。“箫鼓初停月色高,烧灯庭院已深宵。窗前梅影横斜处,把烛孤行照寂寥。”
而立坊之后的倪仁吉,是什么形象呢?《金华经籍志》记载:“毉者金文见倪氏貌古气苍,晚年戴绒帽,被褐衣,晏坐一室中,校勘图史,得句则出名纸,以精毫书之。类山泽间耆儒名士,不复如闺阁中人”。
作者王凌在义乌采访与当地同仁合影
“不复如闺阁中人”,就是一个完全被扼杀了个性的节妇形象。从此,再也产生不了真正的艺术作品。而封建社会为了塑造倪仁吉的“贞妇”形象,在编史修书时也有意删削了倪仁吉一生中许多生动活泼的东西,从而留给后代许多谜团及一个极其片面的倪仁吉,前面已多处提到这一点。
风风雨雨过后400年,历史发展到二十一世纪初年,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人们自然要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倪仁吉,从而解开千古谜团,还倪仁吉一个真实的 “绝代才女”的形象。
注释:
(1)(2)(3)(4)(6)(7)(8)(13)(16)(17)(18)(19)(20)(23)(24)(25)(26)(27)(28)(30)(31)(32)(33)(34)均引自倪仁吉著《凝香阁诗稿》(清嘉庆重版)。
(5)(9)(10)(21)(22)引自《倪氏宗谱》。
(11)(12)(14)(15)(29)(35)引自《义乌县志》(清嘉庆版) 。
2005年12月31日写就
作者王凌和祁茗田在大元村吴进家中
作者附言
2025年新春到来之时,有点睱闲,翻阅旧稿,发现写于2005年的一篇长文《“雨过风留竹,凉回月吐山”——纵论倪仁吉的生平及创作》。
倪仁吉是明、清之际生活在浙江省金华地区的一位“绝代才女”,绣、画、书、诗四艺俱绝。她的《凝香阁诗稿》虽是古体诗词,但文句通俗朴素,形像生动,几近白话,且反映了古代浙江农村民间的劳动生活和习俗风尚,具有中国古代俗文学常见的“通俗性”和“平民性”。
当年我曾数次应邀到义乌市(倪仁吉夫家之地)和兰江市(倪仁吉出生之地)实地采访,并在义乌方志刊物上发表了多篇研究文章。可惜沒有介绍到文学艺术界,让这位极具特色的中国女性俗文学大师为大家所了解。
倪仁吉《仕女图》
现借古代小说网这个难得的平台,发表旧作,以嚮读者,期望引起俗文学界尤其是浙江省的更大重视。是为后记。
王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