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热映之后,不少人也对讲述哪吒故事的《封神演义》产生了浓厚兴趣。作为知名的古典神魔小说,《封神演义》想象力丰富、构思宏大,却因为文笔较弱而无法跻身更高水平,难以与《西游记》等经典著作媲美。
从小说背后虚拟的“世界观”和“叙事框架”来看,《封神演义》将神祇的来龙去脉做了总体梳理,并将神话世界最精彩的“斗法”剧情集中在商周之战的人间故事里,确实十分有可读性。但其问题也在这里,人物太多,但又没法像《水浒传》那样很成功地进行群像写作,且人物形象缺乏变化,尤其是成长性的匮乏,让《封神演义》里的正面和反面角色都具有较强的脸谱特征,失去了很多魅力与可解读空间。到底为何会这样?
从本质上来说,这还是《封神演义》文学设定中的矛盾所致,特别是工具人和机械降神(下文详释)问题,让小说文本难以支撑起来那么宏大、复杂的架构。
工具人——就是像道具一样的角色,它未必是边缘角色,却缺乏独立意识,更像是配合剧情来表演的木偶。《封神演义》最大的工具人,其实就是姜子牙。作为代表正义一方的核心角色,姜子牙在全书的表现,不像他自我意识的表现,反而像元始天尊的提线木偶,只是在按照师尊的规划,一五一十地完成所谓的封神目标。
表面上看,姜子牙是带领西岐周人来完成翦商大业,契合古代史上的武王伐纣事件,但实际上是天界政治斗争的产物,可谓神仙打架,殃及凡人。以元始天尊、老子为师尊的阐教,与以通天教主为师尊的截教,非要分个高下。至于妲己诱惑纣王,因女色而导致天下大乱,只是一个说辞而已。通观全局,姜子牙也好,纣王也罢,都只是神仙布局中的棋子而已。而且,结局从一开始就是定好的,姜子牙不过是在执行所谓的“天命”罢了。这的确是《封神演义》在设定里很不讨喜的一点,剧情的悬念感和冲突性,都会因此大打折扣。
姜子牙手下的角色,除了哪吒、杨戬、土行孙等个别人,大多也是形象模糊的工具人。尤其是到了后期,在各种神仙布下的战阵面前,多数人都只是随时被碾压的蝼蚁。即便是哪吒这样独立戏份较多的角色,到了后期也多是陪衬,渐渐拥有西岐周营的统一面孔,十分缺乏个性。从这点来看,《水浒传》和《红楼梦》的写作技法远远强于《封神演义》,即便在大聚义之后的群像书写,宋江、李逵、武松、鲁智深等角色依然有丰富的情感和思想变化;在大观园的世界里,即便是那些出场较少的丫鬟,都有各自的故事线,伏笔之深、设定之多,令人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哪吒2》对经典的哪吒形象有很多创新与突破。荧幕上的哪吒,不只是英雄少年的形象,更强化了自我意识,尤其是对“我命由我不由天”式的抗争精神,增添了更多符合现实生活的维度。哪吒的形象变得更加饱满,也更“接地气”。在《封神演义》中基本上是工具人的哪吒父母,在电影里也有了更多人性的温度,甚至很多观众能看出家庭教育的意味——相互理解与包容,比压抑式教育更好。《封神演义》对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牺牲精神的强调,在荧幕上也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淡化,悲情减少,温情增加,更符合现代人的伦理观念。
再来看《封神演义》对角色塑造的另一个问题——重要角色的形象与其叙事功能不匹配。在小说创作中,有一个大忌,就是让精心塑造的角色在叙事层面崩坏,无法支撑起应有的角色功能。
比如,《封神演义》中的黄飞虎就是这样一个“难堪大任”的角色。其实,他本该是浓墨重彩的角色,却在武力、智谋等方面算不上一流。出于各种原因,黄飞虎在投奔西岐后,实际上就是在姜子牙之下的周军的领袖。黄飞虎反五关的过程,实在谈不上出彩,多次借助外力帮助,甚至说要绕开渑池守将张奎,因为担心打不过张奎。后来,果然在渑池一战,黄飞虎被张奎斩杀。与此同时,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黄飞虎经常吃败仗,与其他周军将领一样,有时被擒,显得很狼狈。以上种种设计,其实都不利于黄飞虎这个角色的经典化,无法支撑起一个重要角色应有的分量。
反观《哪吒2》,其成功之处就在于始终严格把控哪吒这个“大男主”的形象,让他的成长轨迹符合正常人的心理认知,既没有“人设崩坏”,也没有过度拔高。小孩子本来就该有顽皮的一面,也会有很多看似背离成人世界逻辑的行为,荧幕上的哪吒就是如此。比如,导演会设计哪吒往仙露里撒尿这样的情节,这不仅无损哪吒的形象,反而多了一些“反差感”,让哪吒始终保持成长型角色的特点,为后面的剧情做好铺垫。
相比之下,《封神演义》对人物的塑造就太“端着”了。其实,不把故事中的人物当成呆板的棋子,而是让他们自己去展开各自的命运,在合乎逻辑的层面上不断推进情节,才是高手的写法。这在表面上是写作技法的问题,本质上还是写作者价值观的体现。真正尊重每一个人的个性与观念,而不是把个体当成一个所谓的宏大叙事概念下的零件,才是真正有人文精神的写作者,其作品才真正能具有穿越时光的魅力。四大名著、《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等传世名作,皆是如此。
《封神演义》的问题还在于:书中几乎所有角色都必须服从上级制定的逻辑与秩序,个体是无法逆天改命的,大家都只是被牢牢操控的工具人而已。甚至连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这样的混元大罗金仙,都不能违背等级秩序,都得服从具有最高地位的师尊——鸿钧老祖。
《封神演义》还很看重法宝的功能,强大的法宝比英雄的战力更重要。虽然在展示法宝的时候能炫技,就像大片里华丽的特技场面,却掩盖了人物本身的战力,也无助于展现人物的形象。杏黄旗、打神鞭、定海珠、金蛟剪、番天印、混元金斗……很多读者对这些法宝的名字,可能会记忆清晰,却未必记得它们的主人是谁,除了姜子牙常用的几个法宝,其他法宝的名气和辨识度,比人物都要高。当然,哪吒是个例外,因为哪吒这段故事,确实很精彩,也很成熟,乾坤圈、混天绫、火尖枪、风火轮等法宝是服务于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的,而不是让法宝喧宾夺主,成了推动情节的关键。
当一个关卡打不过去的时候,《封神演义》就会推出法宝。如陆压的斩仙飞刀,说出“宝贝请转身”,就杀了余元、袁洪等强悍的敌人。有时候连法宝都不管用的时候,就会让混元大罗金仙降临。如攻打孔宣的时候,实在没招了,只好让准提道人出场,以西方教主的身份收服孔宣。
这种不讲逻辑、硬推剧情的做法,可谓机械降神——在古希腊戏剧中,当剧情进展不下的时候,就会有能力超强的神祇降临,帮助主角脱困。文艺复兴时期的文人多认为机械降神是比较笨拙的艺术手法。在明清小说里,那些不合逻辑的、剧情不流畅的点,往往都是机械降神的问题。比如,宋江在《水浒传》里,有时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会在梦中得到九天玄女的指点,从而想出妙计,击败敌人。这种写法,确实不高明,好在《水浒传》很少有这类剧情。但《封神演义》的问题格外明显,再加上工具人的问题,削弱了作品的文学性和思想性,留下诸多遗憾。对比之下,《哪吒2》就没有那么强的等级观念、门派意识,在剧情推进上,别出心裁,让观众不会觉得有生硬之处。
说到底,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创作者的细致程度与作品的丰富度直接相关,饱满的人物想象与流畅的叙事节奏,才能彰显作品的魅力。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