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之畔,一颗石子击破国资创投的冰面,广州再开风气之先。
广州开发区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局于近日发布了《广州开发区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局关于印发广州开发区(黄埔区)科技创新创业投资母基金直接股权投资实施细则的通知》(以下简称《细则》),其中明确:“允许种子直投、天使直投、产业直投分别出现最高不超过各类别投资总额50%、40%、30%的亏损“,最值得关注的是——”种子直投、天使直投单项目最高允许出现100%亏损”。
这是国资话语体系里首次坦诚接受所投项目百分百失败。
广州市政府网站截图
在珠江入海口,一场微缩进化史正在上演:国资GP/LP将褪去官僚甲壳生长出风险嗅觉,民间资本将甩掉投机短视进化出战略定力。
《细则》中的一串串数字绝非单纯的财务参数调整,而是一次从“账房先生”向“冒险家”的身份跃迁——当国资甘愿承受早期投资的“粉身碎骨”,中国科创的深水区能否迎来破冰?
传统国资监管像一部精密运行的瑞士钟表,每一个齿轮的咬合都只为“保值增值”。当这类机制遭遇科创投资的灰犀牛——天使投资成功率不足5%、硬科技研发周期动辄10年起——时钟的滴答声就化作锁链的摩擦声。
资本市场曾用脚投票抗议国资的“风险洁癖”:2022年全国政府引导基金整体平均返投倍数仅为1.54倍,但GP清退条款却接近百分百要求刚性回购。
广州新政的颠覆性在于重构时间坐标系:全生命周期考核替代单年度KPI,允许种子期项目本金尽墨,将“资本耐心”量化为制度参数——30%直投资金锁定战略新兴产业,单项目上限500万。
如今广州国资一系列大胆举措,在资本的寒夜里划亮火柴,火苗微弱却足以映照变革的决心。
撒向未来的珍珠,不惧半数沉入沙砾,需要莫大的勇气。
国资创投的基因里,曾深深烙印着一道“终身追责”的戒痕。投资经理背负炸药包穿越雷区,一笔失败的投资即使历经十年沉浮,仍可能在某次审计中突然引爆职业生涯。
这种“单点终身责任制”成为冻结资本流动的极寒,使得国资GP在早期硬科技项目前举步维艰——天使投资成功率不足5%的残酷现实,与国资“零容错”的刚性考核构成不可调和的悖论。
广州科创母基金挥出的“免死金牌”,以制度性风险敞口重写了游戏规则,将人性从“避责求生”的动物本能中解放,允许失败成为科技创新的必要祭品。正如硅谷风险资本家的信条——一个成功项目的回报足以覆盖九十九次失败的学费,国资第一次拥有了承担“必要的浪费”的制度勇气。
当国资LP和GP卸下“终身追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级市场生态正在孕育裂变。
《细则》中规定在种子直投、天使直投、产业直投三种运作模式下,均要求“末位出资”(详见《细则》文件中第十条、十一条、十二条),这就倒逼国资从牌照型LP转向智慧型赋能者。
政府风险敞口达100%、GP免责边界清晰化,必然会激活社会化跟投意愿,政府信用在向市场释放强烈信号,用以对冲私人资本的避险需求,民间资本虹吸效应将会显现,政府担纲“第一损失承担者”,使得社会资本的“安全边际”从企业资产负债表平移至政策工具箱。
《细则》中第三十三条还明确设立了5%的风险准备金池,允许用成功项目的超额收益对冲失败成本,这种“风险置换”与投资领域少数成功项目覆盖多数失败的丛林法则悄然共振。
《细则》还规定了国资的"末位出资"顺序,约束直投资金在本轮融资中作为最后顺序的出资方,且其出资额度需满足一定的限制条件。
在种子直投项目中,直投资金不得作为该轮融资的领投方或优先出资方,仅在市场其他投资主体(如社会资本、产业资本等)完成投资后,再行注资补齐剩余额度。
与此同时,合资出资比例也被严格限制。
直投资金与其他财政资金、区属国企资金在本轮融资中的累计出资比例不得超过总实收金额的70%。例如,若某种子项目本轮融资总额为1000万元,则财政相关资金总和不超过700万元,其中直投资金仅能作为补充出资方参与。
在种子轮直投阶段,“末位出资”及“财政资金+国企资金≤70%”的股权占比天花板是一种巧妙的制度安排,通过市场化资本先行验证项目价值,既锁定了创始团队的控制权,降低政府资金对早期项目的过度干预,又为市场化资本搭建了风险缓冲垫,从而形成"社会资本探路+国资托底"的风险分担逻辑。
广州开发区政策设计者的深意显现——只有当国资甘当“战略赌注中的第二梯队”,才能真正激活“财政资本导航,产业资本护航,社会资本跟航”的战略协同效应。
当成都容错80%、广州允亏100%、上海构建分层考核体系的政策涟漪相互激荡,一个混血新物种的轮廓日渐清晰——它既非纯粹市场化的嗜血巨鲨,亦非体制内的温顺锦鲤,而是能在深海高压与滩涂沼泽自由切换的弹涂鱼。
卸下镣铐,拿起权杖,国资创投能否穿透两个市场的制度博弈?
在科创板开板五周年之际,国资创投改革的涟漪正逐步漫过市场分层。
通过容忍早期项目失败,可缩短技术转化“死亡之谷”,筛选出真正具备硬科技实力的企业,毕竟生物医药领域临床前项目融资周期已从18个月压缩至9个月10。
全生命周期考核(种子项目最长10年)与风险准备金机制(提取5%收益补亏),可平滑退出节奏,相较于传统国资基金3-5年强制退出周期,能降低解禁期集中减持压力,上海某券商量化模型显示国有份额减持量每降10%,科创板波动率可减少1.8%。
信心比黄金更重要,"容忍失败"的政策正在释放政府支持创新的决心,科技板块估值中枢也将提升。
毕竟市场已有先例,类比合肥产投模式,国资长期陪跑项目平均上市后市值增长达17倍,这种示范效应将增强二级市场对早期科技企业的信心。
然而不能忽视的是,国资早期项目的高容亏率可能引发一级市场估值虚高与政策套利。
数据显示,2018-2023年A股IPO企业中有23%存在Pre-IPO轮估值虚高现象,接受政府直投的企业Pre-IPO轮估值溢价达明显,这类项目上市后存在价值回归压力,可能加剧科创板破发率,而国资早期资金注入可能重塑估值锚点。
除此之外,还需警惕政策套利者伪造“硬科技”标签。
套利者常利用学术概念包装传统工艺,或夸大实验室数据,甚至虚构技术路径,部分项目依赖院士站台或政府关系,但实际工程化能力薄弱,核心技术指标与行业标准存在代际差距,将商业模式建立在补贴假设上,或通过虚构"国产替代"数据获取政策支持。更有甚者利用地方政府创新考核压力,将未经科学论证的项目包装成政绩工程。
高容亏率的新政应配套高阈值的审核耐心,要打破"技术参数崇拜",建立包含工程化能力、供应链管理、商业化路径的立体评估体系,深入产线验证工艺稳定性,而非仅凭商业计划书决策。
既要会耍绣花针,还要甘当泥腿子事必躬行,锻造更精密的风控标尺。政策本意在于构建“国资冲锋、民资共赢”的生态,宽容的容亏率不是估值扰动、权力寻租、投资失败的挡箭牌。
基因突变的副作用,也呼唤着免疫系统的升级:广州建立的“5%风险准备金+三年收益对冲”机制,就是在试图构建自体净化的代谢循环。
但这套系统的真实效能,需待五年后首批死亡项目解剖报告的问世。
虽有泡沫与陷阱,但这一步不得不迈,中国需要在科技冷战棋局中重塑创新的筹码。
监管透明度的悬崖依然存在:科技转化评估尚未建立公允价值体系,亏损核销决策仍存在“抽屉协议”空间——这是中国版耐心资本必须破解的治理困局。
当ASML光刻机不再交付打乱芯片产业节奏,当OpenAI迭代速度突破摩尔定律,当DeepSeek撕开封锁铁幕的一角,中国创投体制改革已超越经济范畴。
美国DARPA模式的启示在于——允许62%的项目失败率,换来量子计算、mRNA疫苗等颠覆性创新。
而广州新政的隐喻在于——用制度性风险偏好对冲技术封锁桎梏。
此刻100%的容亏率,恰似在构建中国版的“战略性浪费”机制。
机制转向的价值,或许不在于催生多少个独角兽,而在于能否构建容忍“理性的失败”的制度气候。当某天使投资人能在退休晚宴上笑谈三十年前血本无归的量子项目,当审计报告首页不再是“国有资产流失率”的刺目红字——那才是中国式耐心资本真正成年的礼炮。
然而灵魂拷问终难避免:当五年后首批亏损项目核销时,广州开发区能否捧出本土版的SpaceX或OpenAI?答案或许藏在政策文本的缝隙里——那些关于“战略性新兴产业”的模糊定义,既可能孕育奇迹,也可能孵化泡沫。
但至少在这春寒料峭的二月,我们仿佛听见冰泮遽然隙裂的声音。
(本文首发于钛媒体APP,作者|马金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