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5年深秋,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有些颤抖。
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军营大门在晨雾中凝结成模糊的剪影,驾驶座下的铁皮工具箱里还放着褪色的军用水壶。
当解放牌货车拐上国道时,阳光穿透薄雾,把仪表盘映照得金光粼粼。
县运输公司分配给我的是辆枣红色东风牌货车,车头挂着褪色的红绸带。
第一次出长途是往东北送木材,我特意在驾驶室后窗挂上军用毛毯,夜里蜷缩在带着机油味的毛毯里,听着寒风吹动帆布篷的声响。
最难忘的是途径内蒙古草原时遇到的暴风雪,白毛风把挡风玻璃刮得噼啪作响,我学着老班长教的土法子,把整块羊油抹在化油器上防止冻结。
三年间,车轮碾过二十九个省份的公路。
我学会辨认不同地域的柏油路:云贵高原的公路总带着细碎的石子,江浙地界的柏油在夏天会泛起粘稠的沥青香。
驾驶室成了移动的储藏室——副驾座位下压着河北赵县的雪花梨,工具箱里存着新疆库尔勒的香梨干,挡风玻璃前永远挂着战友们托带的包裹,用麻绳捆得方方正正。
二
1986年暮春,运输公司派我往云南边境运送农机配件。
当货车喘着粗气翻越哀牢山时,后视镜里忽然闪过个跳跃的红点。
那是个穿着傣族筒裙的姑娘,裙摆上的银铃在尘土飞扬中叮当作响。她背着竹篓追赶货车,细密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刺绣衣领。
"大哥,能捎我去勐混镇卫生院吗?"她踮脚扒着车窗,发间插着的缅桂花沾着露水,"我阿妈哮喘犯了。"
我至今记得竹篓里那包用芭蕉叶裹着的草药,以及她手腕上褪色的红绳——那是当地孩子满月时系上的平安结。
在弥漫着艾草味的卫生院走廊,我帮着她把昏迷的老人抬进诊室。
护士说再晚半小时就危险了,姑娘颤抖着往我手里塞了包糯米糍粑,糍粑用野姜叶包着,还带着体温。
返程时我特意绕道经过她家竹楼,车斗里装着从县城带来的哮喘喷雾。她追着货车跑出好远,筒裙上的银铃在暮色中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三
同年深冬,我握着宋连成的地址找到皖南山村时,车斗里装着半扇金华火腿。
战友家的土坯房隐在竹林深处,炊烟从茅草屋顶的裂缝里钻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蜿蜒的白龙。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动了院里啄食的芦花鸡,也惊动了正在晾晒山蕨菜的姑娘。
宋淑珍转身时,发梢沾着的蕨菜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她手里攥着的竹簸箕微微倾斜,晒得半干的山蕨菜沙沙滑落。
这个场景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青布棉袄的姑娘站在晾衣绳投下的菱形光斑里,绳上飘动的蓝印花布像极了军用帐篷的帆布。
"连成哥去乡里接电话了。"她的声音比山涧还清亮,说话时总下意识用虎口摩挲竹簸箕的毛边。
火塘边的矮桌上,粗陶碗里的山芋粥腾着热气,她往我碗底悄悄埋了块腊肉,油花在粥面漾出细碎的金圈。
四
回程后,我特意买了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驾驶室昏黄的光晕里写信。
钢笔尖时常被颠簸的路面戳破信纸,我便用胶布把钢笔绑在铁皮工具箱上。
宋连成在回信里说,淑珍把我捎去的上海的确良布料裁成了衬衫,剩下的边角料给她侄儿拼了件百家衣。
1987年清明,我带着整箱淮南牛肉汤罐头再次进山。
细雨中的皖南像浸了水的宣纸,宋淑珍撑着油纸伞在村口古樟下等候,伞骨间垂落的雨帘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递来的竹筒里装着新炒的野茶,茶叶间混着几粒晒干的桂花。
"上次你说夜里开车容易困。"她低头摆弄伞柄,伞面上晕染的墨竹图案微微颤动。
竹筒内壁还留着炒茶时的余温,混合着桂花香的茶汤在颠簸的山路上陪我穿过七个省界。
五
求婚那夜,我特意把货车停在晒谷场。
车灯照得草垛影子老长,仪表盘上摆着托人从上海买的蝴蝶牌缝纫机票。
宋淑珍摸着烫金的票券,忽然从围裙兜里掏出个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八封信——每封都按日期排好,信封四角平整得像是用熨斗烫过。
"这些信……我都收在陪嫁的樟木箱里。"她耳垂红得像要滴血,手指无意识地在信封上划着圈。
远处传来守林人的梆子声,月光把货车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驾驶室顶部的天线在夜风中划出银亮的弧线。
婚礼当天,我的货车扎满山茶花,刹车鼓上系着红绸带。
宋淑珍的嫁妆里有个墨绿色军用水壶,是她哥哥特意寻来的——和我退伍时带走的那只恰好凑成一对。
六
如今我们的儿子也到了爱在后视镜上挂平安符的年纪。
上个月他开着新能源小轿车来接孙子放学,车载音响里放着我们当年的定情曲《十五的月亮》。
小孙女趴在我耳边说:"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好像在发光。"
阳台上,宋淑珍正给她的宝贝兰花浇水。
三十年前我从云南带回来的素心兰,今年又抽出了新穗。
她转身时,阳光穿过喷壶的水雾,在她发间架起小小的彩虹。
那些穿越崇山峻岭的日日夜夜,那些沾染着汽油与茶香的信笺,最终都化作她眼角温柔的细纹。
暮色渐浓时,我总会擦拭那对军用水壶。
铜制的壶身在岁月摩挲中愈发温润,就像我们被时光打磨得发亮的爱情。
窗外的国道上,新一代的货车正驶向远方,车灯划破夜幕的瞬间,我仿佛又看见那个追着货车奔跑的傣族姑娘,听见皖南山村的竹涛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