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sa Allardice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The Guardian
（2024年3月9日）
2022年，热门话剧《初步举证》（Prima Facie）在伦敦首演结束后，一位年轻的女性制片人走到剧作家苏西·米勒面前，说道：「我也是三分之一。」 这是剧中一句台词，指的是英国每三名女性中就有一人遭受性侵。米勒回忆道：她不必再说「我被强奸过」。那一刻，我心想，「哦，现在你可以用这种委婉的方式说出来了。」
《初步举证》
「让一个女人说出自己被强奸的经历是如此羞耻和艰难。」朱迪·科默补充道，她在这出独角戏中扮演了一名年轻的辩护律师，在自己遭遇性侵后，必须面对法律系统的种种弊端，朱迪的表演让该剧成为轰动之作。「女性在面对这些话时会感到挣扎。看到人们走出来，勇敢地说出『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对我来说震动非常大。」本月，苏西·米勒出版了《初步举证》的小说版，并献给「所有属于『三分之一』的女性」。
这是伦敦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在米勒出版社的办公室见面。来自澳大利亚的剧作家米勒与家人一起住在悉尼，但她刚从纽约飞来——刚刚结束小说在美国的首发仪式。「这就是这本新书吗？」朱迪·科默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看到一堆黑色的《初步举证》精装本时惊讶地喊道，「我可以拿一本吗？」米勒在科默到达之前向我保证——因饰演《杀死伊芙》中的全球最受欢迎的刺客维拉内尔而闻名的科默——非常友好、接地气。今天，科默在这里是作为配角：她为有声书录制了这本小说。
「一部关于强奸的独角戏，还有点幽默——我当时想，『没有剧院会愿意上演这个吧，』」 米勒回忆起这部戏在伦敦西区和百老汇均场场爆满，并为她和科默赢得奥利弗奖时的情景时说道。当初提议让科默出演泰萨一角时，米勒——尽管现在觉得很尴尬——一开始拒绝了，因为她误以为科默和《杀死伊芙》中的维拉内尔一样，是俄罗斯人。「当他们告诉我她是英国人，而且来自利物浦时，我立刻说，『天啊，当然可以！』」 她笑着说。在第一次封城期间，科默正在利物浦与父母同住，正是那时，她的经纪人将剧本发给了她。「我一口气读完了，立刻被这个题材的分量所震撼，」科默回忆道，「我被深深打动了。」随后，米勒与科默用电话进行了一次交流，米勒在通话中透露，她的丈夫（澳大利亚的一名高等法院法官）是利物浦队的球迷。「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米勒回忆道，「然后朱迪说，『我爸爸在英超的埃弗顿俱乐部工作。』」 原来，科默的父亲多年来一直是埃弗顿队的理疗师。尽管足球上的宿敌身份让两人哭笑不得，但从那次通话后，她们几乎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
从女性主义杀手到勇敢对抗体制的性侵幸存者，选中朱迪·科默饰演泰萨——这个出身工人阶级、最终跻身上流律所的利物浦女孩，无疑是神来之笔。在《杀死伊芙》中展现多语言天赋的她，这次在《初步举证》中终于可以用自己家乡的口音表演。而2021年的电视剧集《援助》的情节聚焦于新冠疫情期间养老院危机，故事同样发生在利物浦。正如《杀死伊芙》编剧兼创作者菲比·沃勒-布里奇所说，科默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活性诠释天真与创伤并存的复杂性，而这种特质正使她成为泰萨一角的不二人选。
《初步举证》聚焦于强奸案件在法庭上常见的复杂模糊性：泰萨曾与性侵者者朱利安在他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里自愿发生过性关系，而在性侵发生的那个晚上，她醉得无法自控，甚至呕吐。该剧的妙处在于让观众在不同时刻扮演见证者、审判者和陪审团的角色。那么，为什么要把这部剧改编成小说呢？
「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体验，能够把所有的东西都摊开来说，特别是心理背景。」 米勒回答道，「就像在瑜伽课上伸展四肢一样。」通过小说，她能够扩展剧本中仅有暗示的背景故事：泰萨饱受困扰的困扰童年，她有一个暴力的父亲；她与哥哥约翰尼的关系，约翰尼走上了歧途，最终成了法律的对立面；以及一个来自公立学校的女孩在剑桥大学遭遇的，来自他人的优越感和偏见。她们在排练中花了数周时间来塑造泰萨的角色和她的过去，但在做有声书的时候，「几乎就像是抛开我所知道的那个泰萨，」 科默说，「而是深入挖掘书中的泰萨。」舞台讲究的是演员对角色的延伸以及与观众的互动，而有声书则注重节奏和发音。「有声书更加亲密，」 她说，「我整个过程中喉咙里都哽咽着。」尽管许多重要的剧作都改编自书籍，但很难想到有很多反向改编的例子。「我觉得我做事总是反过来，」苏西说道，这位剧作家谈到自己在接近60岁时才出版了这本，也是她的第一本小说，「写小说让我非常快乐，我真希望我应该早点开始。」
《初步举证》常被大众认为是米勒的第一部剧作，但实际上她已经有40多部作品问世。「其中一些是非常短的作品，」她说。米勒在墨尔本长大，大学学的是免疫学和微生物学专业，但后来她放弃了实验室的前景，转行做了酒吧服务员。经过几年做辩护律师的工作（小说也通过诸多细节切实地展现了律师事务所的氛围），米勒转行成为人权律师。但她觉得自己只是在「修补法律的漏洞，也只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有了律师的工作经历，她笔下的故事能以戏剧的形式接触到更广泛的观众。她的第一部剧作是2004年的《横截面》（Cross Sections），描绘了悉尼红灯区年轻性工作者的困境。其他作品则探讨了种族主义和不公正问题；最近，她还创作了一部独角戏，讲述大法官露丝·巴德·金斯伯格的故事。但多年来，米勒一直在律师、母亲和剧作家这几个角色间周旋，直到2010年才辞去法律工作，接受英国国家剧院的驻院创作。她与家人在伦敦生活了几年。她对澳大利亚不太出剧作家的现状感到沮丧，「这里（伦敦）有一种能让我理解的敏感性，」 她说，「而且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剧院。」
《初步举证》的创意源于米勒在澳大利亚法学院求学时的经历，当时她对强奸和性侵案件中关于「性同意」问题的法律不公感到震惊，而这一问题往往对受害者不利（在英国，只有1.3%的此类案件最终导致定罪）。米勒解释说：「这是唯一一种犯罪，受害者能说『这确实发生在我身上』，而加害者却说『我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我没有罪』。这种奇怪的双重否定逻辑意味着，如果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那么就等于没有发生任何错误。而辩护律师的职责就是对女性进行盘问，试图让她看起来像个骗子。」
朱迪·科默震惊地得知，被告有权保持沉默，而控方的证词却会被故意且巧妙地削弱。她说道：「等等！她（泰萨）站在证人席上，接受质问，被嘲笑、羞辱，而他（朱利安）却可以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初步举证》在伦敦上演时，正值 #MeToo 运动浪潮之后，且恰逢纪念莎拉·埃弗拉德遇害一周年、反对男性暴力的「百万女性崛起」（Million Women Rise）抗议活动刚刚过去数周，因此，这部剧与当下社会情绪产生了共鸣。米勒认为，观众看到一位她们熟悉并喜爱的演员，饰演「一个聪明且并非全然是受害者的角色」，增强了她们对这部剧的情感共鸣。科默也表示：「这个角色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故事的开始，科默饰演的泰萨从穿着律师的丝质衬衫、昂贵的乐福鞋、意气风发地来回踱步，最后她赤脚站在舞台上、身心俱碎，这种巨大的转变令人难以相信这是她首次出演舞台剧。更令人惊叹的是，她每周独自登台八次，每次表演长达90多分钟。在某个时刻，舞台天花板倾泻而下的雨水浇透了可怜的泰萨。不仅是科默，连观众都被这种情感冲击得筋疲力尽。她感叹道：「这太不可思议了。大家都说戏剧是表演的巅峰，能够第一次登上舞台就遇到这样一部非凡的作品，真切地感受到这场演出引发了深刻的对话，而且观众用如此热切和理解的态度接受了我，这实在是非常独特的体验。」
在伦敦的首演之夜，正如米勒回忆的那样，观众如「潮水般」起立鼓掌，评论家们争相用溢美之词赞誉这部剧。而之后，这部剧引发了广泛讨论，从伦敦剧院区的酒吧到世界各地的法庭，都在热议其主题。米勒和科默都收到了无数来自女性的邮件和信件，讲述她们的亲身经历。科默说道：「网络上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社区感，这部剧真正触动了人们的内心。」甚至她的密友也终于鼓起勇气，与她分享自己的经历。在老贝利刑事法院，一位法官在观看演出后的第二天早上9点便打电话给米勒，告诉她自己整夜未眠，忙于重新修改关于强奸案件陪审团的提议条款。这位法官将其称为自己的「初步举证条款」，以提醒陪审团，仅仅因为某人在回忆中无法做到「清晰、一致」，并不意味着她在撒谎，这可能是创伤的表现。科默自豪地对米勒说：「这位法官用的正是你在剧中写下的文字。」
「还记得那位警官吗？」她继续说道，「显然，许多女性在泰萨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那位警官站出来说，『我是警察，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我也意识到必须做些什么。』」
真正的改变正在发生。现在，观看该剧的录像已成为北爱尔兰所有新任法官培训内容中必要的一环，北约克郡也为3000名警察举办了放映会，随后就如何记录性侵案件报告展开了讨论。
就在上周，米勒在纽约的联合国会议上发表了演讲。她说道：「当然，这是一项全球性的问题，有时候感觉难以克服。」她希望司法系统能像媒体对 #MeToo 运动那样，迅速作出回应。一群律师成立了一个名为「泰萨」（严重性侵案件审查） 的组织，米勒提到：「他们重新修改了一大批已经20到30年都未曾更改的审判流程。」目前，许多人呼吁在性行为中推行「积极同意」或「明确同意」原则，米勒解释道：「这意味着你不能假设对方同意，必须明确询问，并在性行为的过程中不断确认，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改变主意。」
科默补充道，就像剧中的泰萨和朱利安一样：「他们约会、发生了性关系，这是她最初愿意的，但当她身体极度不适时，这已经不是她想要的了。这两种情况可以同时存在。」
米勒表示，尽管许多人的经历可能不像泰萨那样充满暴力，「但几乎每个女性在年轻时都经历过某种类似的事情。我自己也不例外。回想起来，我常常在想，『那是出于自愿吗？还是我当时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人们可能会希望，尽管法律未能跟上时代的步伐，但在更大范围内对性骚扰的讨论已经让年轻人变得更加容易应对。然而，科默对此并不确定。她说道：「我认为色情产业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年轻人认为『正常』的东西往往相当激烈，且带有性别上的支配性。」
米勒和科默都热衷于推广与该剧合作的慈善机构的「性同意计划进校园」。米勒解释道：「该慈善机构的律师已经走进了成千上万所学校，讲解关于性同意的知识。这才是改变的关键所在。」科默也表示认同：「即使我回想起自己的学校时光，我也不太记得接受过正规的性教育。我们可能只是被安排进一个房间，放了一盘教育性质的录像带，让我们看一个小时。」
米勒的儿子和女儿都已成年，作为一名母亲，米勒希望看到「男人也能通过学习女性主义的过程来培养他们的儿子」。她的下一部剧作将在明年于英国国家剧院上演，内容是「关于母亲们如何抚养儿子，以及她们如何在别人生活的缝隙中活下去的」。
泰萨母亲这一角色，在剧中是来自利物浦的清洁工，是一个虽小却感人的存在，在小说中她则得到了更多的表现空间。米勒一生的挚爱——她的母亲在《初步举证》首演前不久去世了。「所以，她离世所带来的那种情绪融入到了这部剧作里，」她说道。看到泰萨在剧中说自己只想见到妈妈，和她坐在沙发上，那一幕，以及将其重写成小说的过程，都让米勒感到非常悲伤。「我再也没办法见到我的妈妈了。」
米勒不仅满足于创作一部获奖的剧作、小说和有声书，她还为《初步举证》编写了电影剧本，并且电影将在伦敦开始拍摄。辛西娅·埃里沃将饰演泰萨，而米勒很高兴电影能够涉及法律系统中的种族问题。她故意在小说中没有描述女主角的外貌：「泰萨是所有女性的代表，」她说，「我希望她是每一个读到这本书的女性。」
这本小说将触及更多的「三分之一的女性」。正如泰萨在小说结尾将自己的故事「交给」一位记者一样，米勒坦言她有一种「愉悦的期望」，希望读者能将这本书传给他们的女儿和朋友。「或者你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听朱迪·科默朗读，必要时暂停，再重新播放，」她说。「我希望能想象到有一条自发联结的女性网络在和你说——『如果你曾经历过这样的事，这本书会告诉你，这不是你的耻辱。』」
「有一句话真的打动了我，」科默说道。「在最后几页，当泰萨说『我必须相信我能有所改变』时。我觉得这句话很有力量。因为我们常常把自己看作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改变不了什么，我能做什么呢？』而这里有一位女性在说『不，我必须相信我能做到！』我们必须像他一样抱着这种坚定的信心，这太重要了。」
来源：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4/mar/09/the-hardest-thing-is-for-a-woman-to-say-i-was-raped-jodie-comer-on-the-prima-facie-effec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