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对叶锦添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他是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的华人。但自那之后,他已经走出了很远。
近几年他连续出版了多本著作,包括《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 <封神> :东方美学笔记》《Wonder and Art》《凝望》。他继续为多部电影担任艺术指导,在电影《封神三部曲》中,叶锦添继续探索着他的新东方主义美学,为这部讲述商朝历史神话的电影贡献了残酷而华丽的美术设计。
叶锦添一直游走于电影、摄影、戏剧、当代艺术与写作等多个创造领域。他把这种跨界的动因概括为自己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他坦诚自己深受荣格的影响,集体潜意识成为他思考很多问题的切口;同时也亲近佛与道。他警惕观念的陷阱,质疑西方美学因为过度的观念化而走入虚无的困境。
叶锦添看待“虚无”的视角带有东方哲学注入的鲜明力量:“无”的另一面,是无限的“有”。因而“虚无”并不困扰他,反倒滋养着他的创作。他相信有些事物,以人的理性没有办法完全认识,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底层信仰之一。这使得他的创作有着神秘的色彩,同时也在融合东方与西方,历史与当下,形成独有的东方主义美学体系。
叶锦添一直在发展自己独有的美学概念,神思、陌路、精神DNA、新东方主义美学……如何理解他的东方主义美学?这一美学理念有着怎样最新的变化?近日,我们在叶锦添北京的工作室对他进行了一次深度专访,探讨了他的最新思考。
叶锦添,美术指导、服装设计师、视觉艺术家。 2001年,叶锦添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与英国电影学院“最佳服装设计”奖,为首位获得以上殊荣的华人艺术家。 从《英雄本色》到《封神第一部: 朝歌风云》,三十多年来,叶锦添担纲了多部电影的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2004年,叶锦添担任雅典奥运会闭幕式的舞台及服装设计; 之后受邀成为2020年东京奥运会及 2022年北京冬季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领奖服设计师。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张婷
新东方主义美学:
去中心化,把不同元素组合在一起
新京报:新书《 <封神> :东方美学笔记》《奔向无限透明的蓝》中再次阐发了新东方主义美学,多年前你就提出了此概念,这一理念近年新的发展是什么?
叶锦添:新的、更有趣的点是去焦点性。我觉得去中心能把不同元素随时组合在一起,创作的时候可能有点被动,不是非要用某种颜色,一切都很自然。最开始的想法有点像冥想,不是靠理智思考,但又很理智地去探索。等你把每个事情都弄清楚了,再继续下一步。
电视剧《大明宫词》(2000)剧照。
就像我制作《大明宫词》的时候,里面的发型没有一个是符合唐朝真实情况的,但感觉和氛围是对的,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发现有内在形和外在形。我做事就像思路剪影,剪影里有西方服装和东方服装的特点。不管细节如何,形与角都在,抓住关键点,就能灵活变化,最后组合在一起,它也能成为朝代的象征。
像《夜宴》,和唐朝又不一样,但又有融合。很多文学作品,像张爱玲,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和现实不同,但又跟现实契合。我们一直在处理这种差异,面对有才华的作者,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达不到他们的层面。
新京报:有批评警惕,太强调东方主义的审美元素,可能会是迎合西方对东方的刻板印象,你怎么看这种观点?
叶锦添:我觉得首先得看自己的想法。就像上海,上海的风格被当成中国向西方发展的代表,但我觉得它还有更多可能性。
我们面对的事物其实有断层,从传统庭院到当代,中间有些东西缺失了。现在当代的东西都有点相似,东方的一些文化,像禅宗影响了西方,美国科技受日本影响变得更简约。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叶锦添担任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我觉得《卧虎藏龙》就很不错,它探讨了中国服饰,还用了宋朝文人画的美学,北宋的山水画,色彩淡雅的空灵感,理智又淡薄的文人气,去除清朝俗艳华丽的气氛,去体现从李慕白眼中看到的境象。在国际发展中,大胆表达很重要,像思考中国未来发展的样子,就很有趣。
因为我们生活在全球化的时代,文化也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但不好的是,我们的文化特色好像越来越远,美国把全世界的文化组合起来,却没有根基。当时我们做《卧虎藏龙》,就是想做出一个能站得住脚的作品。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
我们有很多有东西方经验的人,大家把审美融合在一起创作。这是一个融合的过程。在当代化过程中,不能只考虑某一种文化,要寻找自我,不能只看美国那种模式。欧洲也有东方的特点,所以批评和观点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像《沙丘》《星球大战》就很有东方化的特点,这也没什么不好。关键是作品想要表达的内容,得根据作品的需求来。
电影《沙丘》(2021)剧照。
电影《星球大战》(1977)剧照。
新京报:在做《封神三部曲》电影的造型时,最具挑战性的部分是什么?
叶锦添:拿妲己来说,从人到妖,这个故事该怎么展现?商王殷寿虽然是人,但受到妲己影响时人性也在变化,设计里得融入另一个超越人的世界。因为是神话故事,会有一种更原始的中国味道,有些部分又需要跟特技融合。西方电影技术发展得不错,但在情感和形象表达上和东方不一样,所以需要做很多取舍。我想做些新颖的东西,也看看电影摄影机能实现到什么程度,现在的特效能不能达到预期。
以前做神做鬼的场景,没有特技,就在现场调衣服颜色、化妆,这次我也把很多传统手法和特技融合,我觉得这样更有东方特色。纯靠技术表现,比如变成狐狸的场景,可能没那个味道,不够细腻。东方有神秘感,颜色、素材、表现方式里都有体现。每次给演员做妆造,比其他电影花的时间都长,黄渤用时最久,第一次试妆花了8个小时。因为他的脸观众太熟悉了,喜剧标签又那么强。姜子牙和他实际年龄差距大,角色里得给他设计很多老年造型,得让观众快速相信他就是姜子牙。后来每天妆造减到4个小时,但还是很复杂,是一块一块贴上去的皮,不是一整块。而且这些皮都是一次性的,用了就不能再用,下次得换新的。原来制作的“皮肤”数量较少,但比较完整。我们一边进行造型,黄渤一边和我讨论,我发现他在演戏时有很多表情细节可以带动观众情绪,使造型变化更加生动和高级。因此,我们需要调整他的皮肤数量,进行更细腻的铺排,以捕捉到他每个表情的细微变化,同时又不影响整体的老妆感。为此,特效化妆团队花了很大的功夫来完成,演员和工作人员也都付出了极大的毅力,每天坚持完成一次4个小时的磨练。
《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2025)剧照,叶锦添担任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新京报:有些创作者和观众会很看重电影对历史服装的还原,像电影设定在商朝,就得考据当时的物品、服装和装饰,尽量还原。但我发现你的创作不是完全这样,更强调表现性,不一定忠于历史还原,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叶锦添:在我看来,这两者没什么本质区别。完全还原历史,那是物理上的真实,属于写实主义。但写实主义得转化,不然没法拍电影。电影里有空间和节奏的要求,不可能和真实历史一模一样,像衣服的穿法,演员的步伐、节奏,都会造成改变。舞台表演就更明显了,要迁就演出方式,和写实不完全一样。商朝的服装其实很简单,没那么多细节,还有部落感,不是华丽的风格。和导演讨论宫殿的时候,最后采用了超现实主义的表达,我把朝歌设计成一个整体,加大隆德殿的规模,还加了一层,营造出残酷又华丽的感觉。最难的就是怎么把华丽又超现实的部分具体呈现出来。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2023)剧照,叶锦添担任美术指导与服装设计。
写实有两个方面,一是物理写实,二是人性写实。有些电影需要写实,像纪录片,故事就聚焦在写实描述上。但还有些电影,是要讲述特定故事,甚至会用文学题材。文学题材已经融入我们的想法里,那从哪里开始呢?我们通常会深入研究衣服,记住它的样子,然后在故事情节和演员的不同调配中,慢慢营造出不同氛围。这就像电影的第二语言,会让每部电影产生差异。像《卧虎藏龙》《夜宴》《赤壁》和《封神三部曲》都不一样,如果都是写实电影,结构就可能趋同。大家现在关注的是电影的意识性状态,不是完全写实的状态。故事就像管弦乐一样慢慢延伸。我觉得人的观点(人性写实)能引发更深刻的感受。拍电影可以用实用氛围,也能用想象的方式营造梦境氛围。
西方审美的困境:
过度的观念化会导致虚无
新京报:之前的访谈中,你提到西方审美和美学走入了困境,这个困境是指什么?
叶锦添:西方审美和美学的发展,是一个整体的过程,包含两个方面。接触当代艺术的话,就能发现,一方面艺术家会选择在博物馆展览,博物馆的展览和作品规模都很大;另一方面是通过拍卖行这种混合形式,让作品进入艺术市场,让艺术家成名。
现在中国也有很多传统艺术家,也是通过展览和拍卖这两种方式。西方不断发展壮大,这就产生了问题。他们的艺术发展有自己的脉络,很多关键因素是在二战之后在美国逐渐形成的。我怀疑美国的发展是不是导致了和传统的断裂。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很多因素相互关联,更重要的是后来的发展方向。
结果很明显,美国和欧洲在艺术上竞争,采用的方式让很多和群众相关的东西被排除在艺术之外,艺术变得很商业化。大量生产的艺术品,和人类日常使用的物品没什么区别,感觉传统艺术的脉络断了。对其他国家的人,像印度人、中东人、中国人、韩国人来说,很难把本国的传统艺术融入当代艺术。现在谈艺术,好像都在说美国的那一套,和传统脱节了。
在国际上和很多研究者交流,也看到很多优秀的艺术家把自己的作品推向国际,但西方艺术发展的困境还是存在。艺术变得很奇怪,大家都在讲艺术高度,表面上追求多元化,但实际上都被困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很难突破。
只有了解这些情况,才能找到自己艺术创作的根源和动力。西方艺术的困境,主要就是和传统的断裂。而且过度宽容的观念,也让艺术变得虚无。
现在感觉各领域都很关注数据,一切都变得很庞大,没有中心。虽然说去中心化,但又好像有个无形的中心在平衡一切,很多不平衡的东西占据了大量空间。以前西方关注现代主义,现在尝试全球化,现代主义的合理性在变化(被动摇),后来又出现后现代主义,但很多问题还是没解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 <封神> :东方美学笔记》,作者 : 叶锦添,版本: 当代中国出版社 2025年2月
新京报:刚才聊到观念过度导致虚无,虚无是很多艺术家创作的关键词,你在创作中会关注这个部分吗?如果它没怎么困扰你,你是怎么突破虚无的?
叶锦添:我觉得世界是由充实和虚无组成的,它们同时存在。有时候能看到事物虚无的一面,也能看到充实的一面。
观察事物的时候,如果只看表面,不深入思考,就会觉得很多东西没有意义。但实际上,每个事物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需要我们去追寻。
我个人觉得世界就像很多圆,比如杯子和水,杯子承载着水,我们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杯子的存在有它的意义,这条“线”代表着杯子存在的意义,而不只是杯子本身。我们给它命名为杯子,但它在整个世界的循环里还有更多意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时间概念,很多事情会怎样?我发现,有些事情即使没有时间的限制,它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存在的。时间好像是一种衡量标准,但有些东西比我们用时间衡量的更真实。就像用镜子照来照去,有时候我们以为事物之间有某种关系,但可能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电影《英雄本色》(1986)剧照,叶锦添担任执行美术。
新京报:虚无确实困扰很多当代人,他们可能不是从艺术思考上受困扰,而是觉得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
叶锦添:当代艺术很强调自我呈现,当年轻人没办法很好地呈现自我的时候,就会觉得没意思。
西方发展到当代,像美国出现的个人主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信仰,还把这些信仰纳入历史脉络里,只要符合某种理论,就能展览、描述。但在我看来,东方有一种文化失传了。东方人讲究的不是突出个人的不同,而是整体的和谐。每个艺术家都觉得自己能看到整个世界,但实际上不一定。艺术家之间不应该只强调你我之分,更应该关注整体的提升。就像在印度恒河,大家都在修行,互相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挖掘整体的无形状态很重要。东方文化能容纳很多东西,就是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实体,没有强烈的你我之分。即使没有固定的关系,也能创作出特别的作品,表达自己看到的感觉,这样世界也不会有冲突。
最大的问题是,现在很多人过度强调个人,利用个人经历获取价值,忽视了整体。西方有很强大的艺术系统,里面有学术权威,他们的喜好会影响很多事情,但有些理论很无聊。东方艺术(比如山水画)讲究的是意境,可现在很难实现那种纯粹的意境。
我觉得东西方人和世界的关系是不同的,这和宗教也有关系。我和剑桥大学的老师交流过很多,他是人类学家,擅长研究制度。和他交流之后,我对世界文化的流通有了新的认识。
东方文化讲究万物合一,人和世界是一体的。但西方人最初信仰上帝,人和天地是分离的。网络世界又带来了新的挑战,让人很迷茫。所以我们要收敛自己的能量,让自己更专注。我相信除了现实世界,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每次静下心,我都能感受到世界的降临,好像自己和世界融为一体,能感受到风,也会采取行动。如果每个人的意念不断提升,世界的平衡力也会增强,意念是可以改变现实的。
每个当下都独一无二
新京报:如何理解你提出的“精神DNA”这个概念?
叶锦添:精神体验是所有事物的来源,就好比水和杯子的关系,杯子代表着时代,而水就是精神体验。当你观察事物时,能看到它存在的原因,看到一个字,可能会达到另一种境界,发现它的特点。当知识储备足够时,对事物的理解就会加快,就像能听到它们“发出声音”一样。最后这些理解能帮助你贯通很多事情,就算没有明确的方向,也能不断提升认知。我把这种现象叫做“同频共振”,作品需要能引导我产生这种感受。
我很看重背后那些看似玄虚的东西,就像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运作。可以说,玄学对我来说,是相信有些东西以人的理性难以完全认识,但它们确实存在,这是我底层的一种信仰。理性和玄虚之间,其实只有“确定性”这一道门。就像谈论杯子里的水,不能只用一般的理性思维去判断水是否存在,而要从另一个层次去理解、去感受。
《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作者: 叶锦添,版本: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24年7月
为什么要摆脱虚无呢?虚无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它是事物的一部分。你知道“玄虚”吗?就像道家说的那种玄虚,它有着事物后续发展的原因。从玄虚的角度看,很多事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一张照片,背后可能牵扯到很多人的故事,这些细节看似无关紧要,但冥冥之中都有着联系。我不会时刻都像大师一样思考深刻的问题,每个时刻都有不同的状态。但我觉得虚无不会让我觉得世界没意思,不想创作或生活。相反,虚无意味着无限的空间,就像在大海里,自己是唯一的存在,那时能量满满,能感受到强大的力量,能控制周围的环境。在面对虚无时,我不是从某种观念去推导,而是去感受一切。
很多人觉得物质无法满足需求时会感到虚无,但我只是以自己的存在去面对。比如在思考和家人、朋友的关系时,虽然会有压力,但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面前的杯子,它能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很多因素促成的,整个物理世界让它此时此刻呈现在这里。这里面信息量很大,需要用心去感受。我讲的这些不是从理论或思维层面阐述的,世界很复杂,有很多干扰因素,当你逐渐清醒,深入思考,看到的东西就会越来越不一样。
新京报:你平时会练习冥想吗?
叶锦添:我觉得冥想已经成了我的一种生存模式,就像呼吸、观察事物一样自然,没什么区别。所有东西都在这个空间里,不需要特意细分。当然,有时候也需要细分去观察,但不要把这些细节都放在心里,给自己压力。看到细微的东西,不要把它局限在一个小框里。
其实也没有刻意去追求某种状态,就是很自然地去感受、去生活。做事情的时候,专注当下,不管是创作还是日常生活,都是这样。有时候和朋友聊天讲笑话很开心,看到喜欢的衣服去逛街购买,这些都是很自然的生活状态,不需要刻意去想是不是在冥想。
叶锦添与哥哥。来自《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北京时代华文书局/供图。
新京报:听你聊下来,会觉得你对佛、道的东西很亲近,我知道你的兄弟是佛教徒。
叶锦添:对于信仰,我没有固定的答案。我不会先给自己设定一个信仰,再去理解世界。我会先去感受、去经历,再看这些和信仰有什么联系。我没有专门去和大师交流,也没有拜师傅。我知道我兄弟对佛很有研究,他也影响我了解了很多佛学知识。我很多朋友是佛学专业的,所以我对禅宗也有一定的认识。但我不是那种固定信仰某一种宗教的人,我觉得不同的宗教和思想都有有趣的地方。比如和基督教的人交谈,我也能发现很多有意思的观点。
宗教有不同的教义,像佛教讲无神,强调空;基督教有上帝,有关于罪和天国的说法。这些不同导致了哲学理论的差异,但我不会去评判谁对谁错。我觉得可以去深入了解这些问题,观察它们带来的效果。随着时间变化,人的想法也会有一些改变,我也很乐意和有深刻见解的人交流,感受他们内心的变化。比如佛教讲的轮回,听起来很神奇,就像每年生命的变化一样,充满了未知和神秘。
有些人把钱当作神,像一些唯物主义者,这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对我来说,信仰不是简单地归结为有神或无神。我相信此时此刻,每个时间点发生的事情都有它的意义。从开始到结束,每个瞬间都包含着很多变化,所有的事情聚合在一起,受到各种无形的力量影响。就像全世界的因缘相互组合,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举动,都可能引发一系列的变化,就像蝴蝶效应一样。我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每个当下都独一无二,都值得去感受、去经历。
AI:很难简单说
它是人类创造的,还是一直存在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汲取营养的方式是什么呢?
叶锦添:汲取营养的方式有很多,阅读是很重要的一种。我有很多疑问,就会买书回来找答案。
和史学家不同,我的资料库不是井井有条分类的,而是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像异形一样。只有把全世界的资料放在一起,才能发现所有事情都有可能性,没有绝对确定的因素。我会不断积累这些资料,让自己的知识储备更丰富,为创作提供更多灵感。每次去书店,我都会带着对世界的各种疑问买书。有时候一天能买二三十本书,就想找到答案。除了阅读,自己的思考也很关键,看到的东西、经历的事情,我都会在心里琢磨。和人交流也能学到很多,和不同的人聊天,能听到不同的观点,这些都会融入我的知识体系里,慢慢丰富我的资料库。
《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叶锦添 著,2024年7月,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新京报:这种思考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是怎么形成的呢,有没有受到哪些作家或艺术家的影响?
叶锦添:荣格的理论,像集体潜意识、非理性这些概念,给了我一个历史坐标,对我影响挺大的。现在这个时代,理性的东西好像占据了主流,人类历史里很多非理性的部分被忽略了。整个世界都更关注商业和科技,很多资源都用来追求利益。我比较关注那些潜意识、非理性和玄虚的东西,觉得它们很有趣。像科学家利用数据化赚取利润,开拓数据市场,虽然很赚钱,但我觉得有点无趣,因为少了点人性化的东西,我更关注创作里的人性和情感。
我在写作方面也做了很多工作,虽然历史书写得没那么细致,但很完整,让我对世界历史,包括全世界的服装等知识有了认识。我很喜欢研究各种厚重的字典,从里面能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
我发现有些艺术家的积淀现在AI都能模仿,但我和他们还是不一样。有时候看到某个艺术家的特辑,很有感觉,就会找他的书买回来,发现有些艺术家的创作思路和我有相似之处,这让我在思考和创作时更有自信。
我这种思考和创作方式不是天生的。以前有位老师教我画色彩,他让我买了几百种颜色,然后把颜色弄乱,在纸上画格子。让我闭着眼睛,凭感觉把颜色填到格子里,填完之后再看颜色的平衡。比如看到一个小蓝色格子,就想在旁边找个颜色平衡它,可能会选红色或者其他颜色。中间的格子该填什么颜色,又得思考怎么让画面更和谐。后来老师还教了我另一种素描方法,对我影响很大。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做不确定性的平衡,这种训练慢慢塑造了我现在的思考和创作方式。
电影《胭脂扣》(1987)剧照,叶锦添参与美术设计。
新京报:在新书中你提到了很多AI方面的内容,你对AI有什么看法,会担心AI未来会取代人的创作吗?
叶锦添:AI的发展是人类历史的一次飞跃,从工业革命到电子化,再到现在的媒体化,几十年里变化很大,AI的发展速度更是超出了我的想象。美国现在好像想利用AI重新彰显自己的强大,把它当作一种手段。但AI发展也带来了问题,比如怎么控制它。
现在AI能绘画了,很多人担心未来工作会被AI取代,在艺术创作领域也有这种担忧。我觉得艺术创作很难被AI完全取代,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也没办法。现在很多当代艺术家依赖AI完成作品,他们更像是AI的诠释者,而不是真正的创作者,这样下去,人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像AI。
AI能产生完成品,有自己的技能,输入一个指令,它就能生成内容。但AI存在一个严重问题:它的生存模式不受物理影响,和我们人类不一样。它可以深入研究人类和其他生物,但它不会按照人类的思维方式思考。目前AI还得依靠人类输入程序才能进化,但以后会怎样很难说。
《凝望》,作者: 叶锦添,版本: 北京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3月
新京报:你似乎认为在人诞生之前,AI的数据或者记忆就已经存在了?
叶锦添:这得先理解时间的概念。时间其实很奇妙,一秒钟里也包含着很多细节和内容。从整个人类历史来看,从原始人到现在,人类的居住环境、使用的工具都在不断变化。这些变化看似是人类创造的,但背后是不是有其他力量在推动呢?就像AI,从二战和图灵时期就有了发展的雏形,图灵的研究让AI有了出现的可能。这和公元前400年苏格拉底、孔子等人同时出现一样,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力量在背后推动。我觉得有些东西原本就存在,只是等待被发现。
对于AI,很难简单说它是人类创造的,还是一直存在。我们需要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变化。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力量,其实很真实。就像两个人吵架、打架,最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背后都有很多原因,这就是我所说的“精神DNA”。法律可能只能看到表面的结果,但真正重要的是背后深层次的原因。
我对奖项一直保持警惕
新京报:你是一位跨界创作艺术家,涉足电影造型、舞台、装置、雕塑,还创作了Lily,也有写作等。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多种不同的创作题材载体,有什么偏好吗?
叶锦添:我最开始是画画的,后来慢慢转向设计,接着又参与舞台剧和电影的拍摄。我不会满足于只做一件事,在拍电影的时候,如果觉得某个阶段重复了,或者有新的想法,我就会转向其他领域。这不是说电影没有发展空间了,只是我想不断尝试新的东西。
2008年有人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做雕塑,有当代艺术赞助。当时我想做雕塑的话,就要做出机械的感觉,还建立了一套和雕塑相关的系统,从不同角度去发展它。我做舞台的时候,涉及歌剧、奥运会舞台,还有小型舞台,也会做不同题材的,像印度、美国、俄罗斯题材的舞台,不局限于中国的。在这个过程中,被动和主动的创作都给我带来了很多乐趣。有时候和厉害的人合作做设计,深入讨论,能吸收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和思想。因为所有创作都有一些相似的原型,不管是电影还是舞台,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和不同的艺术家一起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能学到很多知识。
每个艺术家都要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不同的主题;同时,不同艺术家之间也需要找到某种方式进行融合。
舞台剧《倾城之恋》剧照。北京时代华文书局/供图
新京报:其实你的创作好像一方面和外在机遇有关,比如有人邀请做某件事,你就顺势去做。
叶锦添:确实,我们很多时候是跟着外界的机遇行动,很少提前计划。我好奇心挺强的,对很多领域都想了解。我有几万本书,虽然有时候没时间看和收集(整理),但心里一直想着。看书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投入自己的感情,这是网络阅读无法替代的,网络阅读虽然方便,但缺乏这种情感。我看一个题材会找很多不同作者的书,让自己处于一种多维的学习状态。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奥斯卡奖对自己的影响?
叶锦添:我不太清楚奥斯卡奖把我摆在了什么位置。关注自己的定位和发展,我理解这很重要,但对我来说,这不是我追求的重点。如果一个奖项没有后续的意义和支持,那它就没什么价值。大家在报纸上看到的获奖消息,只是表面的东西,不是创作真正的动力。要是只想着获奖,而不思考怎么继续创作,那是走不远的。
以前香港电影人很拼,他们技术可能不算顶尖,演员的训练程度也有限,但就是想拍出好作品。那时候我接触到很多不同风格的影片,有些很感人,有点苏联写实主义的风格,不过当时很难拍当代题材的影片。韩国电影也有自己的特点,风格很独特。
我对奖项一直保持警惕,拿到奖不应该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多年来我更想做的,是一直探索新的创作领域和表达形式。
电影《卧虎藏龙》(2000)剧照。
新京报:你和李安、吴宇森、蔡明亮、乌尔善等很多导演都合作过,和这些不同导演合作,有什么感受?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事情?
叶锦添:和他们合作都很有意思。吴宇森找我的时候,我挺惊讶的。当时我在旧金山工作,他带着几个制片和相关的资料来找我。我之前就认识他,但没深入聊过。他找我谈那部戏的时候,特别有诚意,很认真,我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后来还有好莱坞的电影找我,但我最后选择了和吴宇森合作。
和李安合作也有很多有趣的事,他总有很多有原创性的想法,一起创作的时候能听到很多新奇的故事。和他们合作,有时候会讨论一些很离谱但又很有意思的话题。
和李安讨论的时候,我们会从电影创作延伸到各种生活感悟。有一次我们探讨角色的内心世界,他提出一个观点,说角色的某些行为可能源于一种超越现实逻辑的潜意识冲动,就好比一个人在梦中的行为,看似荒诞却反映着内心深处的渴望。我们围绕这个展开,聊到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潜意识的差异,以及如何在电影里通过画面、情节把这些微妙的东西展现出来。这种讨论没有固定的边界,一会儿在电影专业领域,一会儿又跳到文化、哲学层面,特别有意思。
和吴宇森合作,我们更多围绕电影的视觉风格和动作场面设计交流。他对暴力美学有独特的见解,我们会讨论怎样把动作戏拍出诗意。比如一场枪战戏,如何通过镜头的运用、场景的布置,让观众感受到紧张刺激的同时,还能体会到一种浪漫的情怀。有次为了一个关键的动作场景,我们争论了很久,从不同的角度探讨角色的动作逻辑、画面的节奏感,虽然争论很激烈,但最后达成的方案让那场戏特别出彩。
蔡明亮则是另一种风格,他的作品很注重人物内心情绪和氛围的营造。我们交流时,常常围绕如何用最简洁的方式传达最复杂的情感。像在讨论某个角色的孤独感时,他提出可以通过角色长时间的静止不动,以及周围环境细微的变化来体现,这种对细节和氛围的极致追求,让我对电影表达有了新的认识。
新京报:现在有新的创作计划吗,有没有考虑制作自己的电影?
叶锦添:都有可能,这要看和我想象中的缘分,还有能达到的创作高度。我不会随便做,得看时机。现在其实有很多具体的项目在推进,但也有不少问题需要解决,只能一步步向前走。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张婷;编辑:走走;校对:柳宝庆。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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