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棍打,九月八,九月十八摘棉花。”
江南有的地方叫花棍为连厢。连厢是用竹子做的,从中间破开一道道口子,将一串串铜钱串在里面,打时,就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棉花让人想起丰衣足食,想起人间冷暖。小时候,我家兄弟姐妹多,每到冬天,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抱被取暖的情形如同在目。我好尿床,往往半夜里就梦见到处找厕所,找呀找呀,找到一块地方,结果可想而知。如果尿的面积不大,赶紧就将热热的身子盖住那块地方,如果尿的面积过大,一床的人都睡不好,母亲只得起来,骂着,换被子,换衣服。那时候,哪有多余的被子,更何谈多余的衣服,一般情况下,就只能忍着,一直到天亮,带着一身的尿骚,上学去了。
我们所住屋子临街的一进是棉花加工厂,正月十八,棉匠小马结婚大喜的日子。小马与铁板洲的姑娘沙春梅是前年上半年就谈定下来的。铁板洲是棉产区,一九六二年铁板洲棉花丰产,小马就是这样与铁板洲的姑娘沙春梅好起来的。老闵的妻子梅香嫂从中一撮合,事情就成了。小马是一个老实人,平常扁担都压不出一个屁来,都说做一次媒人添十岁,他与沙春梅举办婚礼的所有流程,都要靠梅香嫂操持,好在一切都顺风顺水。按小马的意思,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二年腊八就把事情给办了,但梅香嫂还是请街道上的麻大姑算了算,麻大姑说,小马的属相犯了太岁,还是等过了这个年吧。“好事不在忙中起。”麻大姑说。
鹊江西岸的铁板洲(吴利明摄影)
刚刚度过艰难的三年,小马老家无为那边也没什么人,好在铁板洲那边,小马的丈人老沙人很开通,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必讲究太多的规矩。梅香嫂便说,小马从小孤苦伶仃,让他讲究也讲究不起来,只好请老丈人包涵了。话虽然这么说,但差不多的规矩还是要有的,婚期就定在正月十八,若要发,不离八。按照无为那地方的规矩,大通这边去迎亲的要去五人,去单回双,去时五个,新郎小马,媒婆梅香嫂,梅明怀夫妇,还须有一个童男,梅明怀就点兵点将到我的头上,回来带着新娘子,就是六个人,六六大顺,好事成双。
这个秋季,我就要上初中了。依照父亲,去年就歇了我的学,跟着他学手艺,学木匠。母亲知道我不愿意,便说,我黄狗(小名)身子骨单薄,再等年把吧。可过了一年,我的身子骨仍是单薄。但父亲不管这些,执意让我歇了学,去跟他学木匠。我同父亲抗争着,明知道拗不过父亲,就指望大哥来帮我了。可大哥在煤矿上参加了一个业余剧团,排练独幕话剧《春归何处》到处巡演,风生水起的。我自我感觉是无救了,心情一直灰暗得很。梅明怀找到我,我开始是不情愿的,只因我与梅明怀的关系非同一般,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我母亲很高兴,那天一早就开始为我做着准备,母亲从柜子里翻出哥哥的一件旧大衣让我穿了,虽然有些肥大,也只好将就了。又再三地叮嘱我说到了铁板洲沙家要些什么规矩,不要走在新郎的前面,以免拦了人家的风头,进门时不要踏踩门槛,吃饭时不要主动夹菜,人拣什么菜就吃什么菜,筷子不要伸到碗那一头,哪些菜是不能动筷子的,哪些菜可以动,碗里的饭必须吃得一粒不剩,不要乱说话,不要乱插嘴等等。我听了就不想再去了,我把那件旧大衣脱下来,扔到床上,说,我不去了,谁要去做这种倒霉的童男,我都开始发育了。母亲笑了,说,你发育了又怎样,说说看呢?我的脸便红了一片。这时梅明怀进来,看到梅明怀,我不好再耍脾性,便重新将那件大衣穿到身上。梅明怀掏出一叠用红纸包着的新钞说,这是小马给你的喜钱,你留着。那是一角一角的十张新票子,正好一元钱。我跟着梅明怀出去,母亲又追在后面叮嘱着,沙家要是给你钱,一分钱都不能要。我说我知道了。我盘算着口袋里的那一元钱,决不能落到母亲的手里,如果下半年能去上铜陵中学,或许能派上用场的,我卖碎玻璃和捡废铜烂铁也积攒了差不多一元多钱,这些母亲都是不知道的,从现在起,我慢慢地积攒钱,一分一分地攒,到了秋天,也许学杂费就够了。
小马今天穿着一套半新的中山装,戴着藏青色人民帽,上衣的口袋里竟然插着一支钢笔,我看着他这样子有些滑稽,但也只好忍住了笑。梅明怀雇了一条民船,权当迎娶新娘子沙春梅的花轿了。小马递给船夫几张用红纸包着的喜钱,船工似乎嫌少,嘴里咕咕呶呶,梅明怀又递给他一包飞马香烟,船夫接下了。船一点一点地离开大通的江岸,向对面的铁板洲方向驶去。铁板洲,和悦洲,虽是不同的两块沙洲,但事实上早就连在了一起,中间一片无人区似乎成为两座沙洲的边界区。但铁板洲与和悦洲是完全不同的地属,和悦洲人是看不起铁板洲人的。和悦洲人吃的是商品粮,铁板洲人是农业户口,他们只能在那片沙洲上耕种着,棉花是他们的主产品。近年来棉花的增产,也给铁板洲人带来生机,他们也就渐渐地与大通镇上的人通婚了。过去的几年,我多次在学校组织下与同学们一起去铁板洲参加助农活动,每次回来,铁板洲人都会把花生种炒熟了,让我们每人分到一小碗。我们就把那热热的炒花生揣在口袋里,嘴里说不要吃了,不要吃了,留给家人一个惊喜,可等回到家中,那口袋里的花生已寥寥无几了。
鹊江南岸的铜陵市大通镇
船靠岸了,早就等候在那边岸上的沙家人开始放起一挂长鞭,空气中弥漫开一阵蓝色的烟雾,很快就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开来。梅明怀附在我耳边说,上了岸后,你要走在小马前面,不要落下了。又说,你要高兴些,今天是小马大喜的日子。我想起母亲的话,便说,我妈说不能走在新郎前面。梅明怀又说,你是童男,你必须走在新郎前面。我知道梅明怀的话是不错的,这是无为的风俗,便不再说什么。一行人走了不到半小时,便到了沙家。门口自然是人来人往,又是一挂长鞭,一群人迎了上来。有人将一红纸包塞到我的口袋里,我想着母亲的叮嘱,便拉扯着,梅明怀说,这是给你的喜钱,你就收下吧。我感觉口袋里沉甸甸的,其实是我的心思沉甸甸的,总想趁人不备,打开那只红纸包,看看到底有多少钱,却又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梅明怀把前一天就准备好的喜礼一一呈上,半片猪肉,两条十斤以上的鲤鱼,两条方片糕,欢团两篓,飞马香烟两条,这些喜礼在一九六三年算是丰盛的了。猪肉和鱼上都贴着红纸。小马的老丈人高高的个子,穿着对襟棉袄,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散给大家,也散给我一支,我不知道接还是不接,梅明怀碰了我一下,说,是喜烟,你就接了。我接过烟,转身就递给了梅明怀。
似乎并没有复杂的程式,新娘子沙春梅此前见过,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坐在屋子里的一张床前,屋子里有几个铁板洲的女人在同她说话,包括沙春梅自己,都是喜滋滋的,看得出,对这门婚事,双方都是满意的。梅明怀说,沙春梅嫁到大通来,就成了棉花加工厂的职工,也是可以吃商品粮的。小马人又是出奇的老实,沙春梅嫁过来就当家做主。
沙家在铁板洲上亲戚很多,今天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很快就开席了,我坐在梅香嫂与梅明怀之间,不知所措。菜一道一道地上来,我记着母亲曾经叮嘱我许多禁忌,现在一条都记不住了。一桌子的人狼吞虎咽,一九六三年的婚宴不可能办得太奢华,但一道一道的菜还是在我面前川流不息,让人眼花缭乱。我不敢越规矩,就没敢动筷子。梅香嫂催着我,你怎么不吃?我不说话。梅明怀喝着酒,似乎刚发现我面前的筷子一动都没动,他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我懒得搭理他,我只是记着母亲叮嘱我的话,或者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席,面对这么多人,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动眼前的筷子,我不知道怎么个吃法。沙家的人也注意到我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的样子,说,这些菜不合你们街上人口味吧,给你盛碗汤喝吧。汤盛来了,我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直到一个少年走到我的身边,他碰了碰我的胳膊,附在我耳边说,我带你看大沙滩去。我顾不得桌上的人,也顾不得酒席上的一切规矩,跟着少年一溜烟地跑出屋子。少年往我手上塞了一块热乎乎的山芋,我们来到洲头的一处沙滩上。正是枯水期,那一片广袤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着白亮的光,刺人眼目,沙滩的那面是宽阔的长江主航道,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一艘大轮船从上游驶来,我数了数一共五层,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一艘大船。想着什么时候也乘着这艘大轮,在世界周游一圈,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我们在那片沙滩上疯跑着,在沙滩上打滚,翻跟斗。我与沙开成交换着画片和铜钞,我告诉他,这些都是我在共和街的游戏中赢来的,都送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