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点近一年来上海引进音乐剧的重头戏,尽管前有极富创意的美国音乐剧新作《娜塔莎、皮埃尔和1812年的大彗星》,后有法语音乐剧划时代的里程碑式杰作《巴黎圣母院》,多部德语音乐剧的连续上演,仍然成为音乐剧市场中最具热度的话题。

虽说美、英、法、德、俄、意的音乐剧在国内各有拥趸甚至狂热粉丝,但德语音乐剧爱好者却有着一份独特的执着与热情。早在十多年前建立的“伊丽莎白主义”网站(至今仍有微博)便从一部戏开始,逐渐推展到一个语种的戏剧领域,从演员追踪报道、版本梳理、歌词翻译到背景史料的挖掘,再到历史评价的全面呈现——其信息之丰富、探究之深入、群体之庞大,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这份独特之爱的背后,或许正源于德语音乐剧那份与众不同的魅力。去年上演的《伊丽莎白》与《蝴蝶梦》,以及此前引进的《莫扎特》,均出自同一个制作单位——“维也纳联合剧院”(VBW)。这些剧目,我们不妨称之为“维也纳音乐剧”。

维也纳,这座昔日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与奥匈帝国的辉煌首都,在近代西方历史长河中不仅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亦见证了一个强大的封建帝国由盛转衰的沧桑巨变。它不仅是权力和荣耀的象征,更是孕育了像莫扎特、贝多芬直至马勒、勋伯格等古典音乐巨擘的“音乐之都”。时至今日,维也纳仍是西方世界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

维也纳音乐剧正是在这片历史和文化的沃土上生长绽放出来的。对这份极有分量的历史文化遗产的充分开发,是维也纳音乐剧的首要特征。VBW制作上演或已公布计划的剧目中,无论是以王室成员为主人公的《玛丽亚·特蕾莎》(女皇)、《伊丽莎白》(皇后)、《鲁道夫》(太子),聚焦音乐家的《莫扎特》(作曲家)、《法尔科》(当代流行歌手),表现戏剧人的《席卡内德》(剧作家、剧院经理),还是当代流行歌曲串烧《我来自奥地利》等,无不以历史大IP的闪耀光芒串联起历史与今天的时空,以极强的市场号召力担当着当地“文旅项目”的瑰宝,或是国际巡演以及文化输出的顶流。自1992年《伊丽莎白》首演以来,维也纳音乐剧在英、美、法强者争霸的国际音乐剧市场中稳占一席之地。


值得注意的,是维也纳音乐剧在处理这些历史大IP时,所展现的智慧和深邃。

帝王的故事,并非仅靠贩卖宫闱秘闻和权力争斗来博取眼球,更非盲目颂扬帝王的英明神武。相反,它们将人物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探讨其性格情感状态和个人境遇命运的轨迹成因。《伊丽莎白》中,通过“凶手”的串联叙述和对女主人公的点评,展现了这个倍受大众崇拜的历史人物在性格和行为上的复杂性和评价上的多维视角,还原了一个更加真实而立体的历史人物形象。《鲁道夫》讲述了主人公身处历史大变局中,其太子身份与政治倾向的矛盾冲突,以及由此受到挤压,最终走向崩溃的悲剧故事。

在讲述艺术家传奇的篇章里,主创团队不仅展现其艺术光彩,更努力开掘其人格的复杂性和人性的深度。《莫扎特》一剧中,巧妙嵌入了一个“小莫扎特”的角色,通过他与成年莫扎特间的灵动对话,展现出这个桀骜不羁的绝世天才内心的挣扎和宿命交织的轨迹。


《席卡内德》则以现实主义的细腻笔触,刻画出几位主人公之间的情感纠葛、内心伤痛和各自的理想抱负,人物间既针锋相对又相濡以沫,并将这些与真实的历史事件——莫扎特歌剧《魔笛》的上演巧妙相联,幽默而温情。

在音乐层面,《席卡内德》以18世纪末德奥喜歌剧风格为基调,努力还原历史真实。而《莫扎特》除了穿插作曲家本人的旋律精华,还大胆引进了当代摇滚乐。需要指出的是,这一跨界碰撞非为媚俗而迎合现代观众的口味,而是与剧中的“二元冲突”相呼应,实现了戏剧表现与音乐语言的统一。

2023年制作的《法尔科》的主人公是奥地利当代音乐人,德语说唱乐的首创者,他的歌曾多次遭封禁,却又跨越山海名扬整个欧美乐坛。将这样一位饱受争议的艺术家搬上音乐剧舞台,显示出制作单位和主创者的胆识和功力。现代的音乐语言与舞台视觉效果交织,而对主人公内心的刻画,依然沿袭了古典艺术的细腻与深度。

除了上述几部“本地故事”外,维也纳音乐剧中也有《吸血鬼之舞》和《蝴蝶梦》这类外来题材,同样展现出在哲理探讨和艺术表现上的高品质。

尤其是根据同名电影改编的《吸血鬼之舞》,虽由同一位导演执导,但对人物内心情感的表现深度明显要高过电影。这种在音乐剧史上较为罕见的案例发生,得益于音乐剧形式独有的强大抒情功能,更得益于相对宽松的制作环境对艺术家的解放。

去年造访沪上的《路德维希二世》,虽非出自VBW,却也同样彰显了卓越的艺术品质。


作为一部典型的“文旅剧”,该剧在新天鹅堡附近的剧院驻演。虽已有好几部同题材音乐剧在先,但主创仍然在这部作品中开掘出新的主题和新的深度。音乐和舞美宏大壮丽,有浓郁的歌剧风歌,但剧中并没有刻意表现主人公对歌剧的热爱以及与歌剧大师瓦格纳的亲密关系,而是要表达他所建造的“新天鹅堡”本身就是一部“歌剧”,是他在普鲁士咄咄逼人的兼并中给人们的告诫,他用建筑艺术形式来颂扬崇高、善良与和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只是他的这份情怀和理想并未被人领悟,普鲁士的“铁血”还是延续到了“二战”。站在今天,回望那段历史,再回望那座城堡,让人唏嘘。

为何以维也纳音乐剧为代表的德语音乐剧会呈现出如此特性?

正如前所述,维也纳既目睹了西方千年帝国的衰败,也经历了从莫扎特到马勒的德奥古典音乐的黄金时代。1812年,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成立,协会不仅建造了闻名遐迩的“金色大厅”,还设立了音乐学院和爱乐乐团,也由此全权负责音乐学院教师和乐团演奏员的聘任,成为帝国音乐艺术及其教育的掌门人。虽然得到皇帝的庇护,但协会的基本经费来源和服务对象却是有一定文化修养和艺术爱好的中产阶级市民,由此逐渐培育出一种具有现代性的精英-市民文化。德奥古典音乐正是在此得以繁荣并达到高峰的。

到了当代,维也纳在文化上仍带有些许老派欧洲的保守,所以尚能在商业-娱乐文化的大潮中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守护一方净土。维也纳音乐剧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沃土中生长起来的。

VBW的现任首席执行官弗朗兹·帕泰曾担任过音乐学院院长,不仅出品音乐剧,也制作巴洛克歌剧和现代歌剧。这是一种有政府资助和社会赞助但保持独立运营的体制,中产市民和文化精英的审美品位依然深切影响着剧目的制作。由此,传统西方封建社会中由教会或宫廷贵族资助的权力-意识形态驱动下的僵化说教,当代商业社会中资本-市场驱动而导致的日趋娱乐化乃至浅薄化低幼化倾向,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抑制和抵御。在保持这些特有文化基因的前提下,剧目制作采用国际化合作,也重视文化品牌的国际输出,维也纳音乐剧的文化和商业影响力与日俱增,成为与英、美、法音乐剧比肩而独树一帜的新锐力量。

以“维也纳音乐剧”为代表的德奥音乐剧在全球音乐剧市场的辉煌成就以及在中国的走红,表明音乐剧这一文艺品种有着多种可能性。由此联想到,近期上演的《锦衣卫之刀与花》,在喜剧甚至闹剧的松散外衣下,有着学院派的严谨内核;在时尚“国风”的包装下,有着莎剧式的人性探讨和历史思考。在国内原创音乐剧的发展中,这种品质的作品更值得鼓励和推崇。维也纳音乐剧的另一个启示:根深则叶大——文化之根深植,方能孕育非凡。由此,上海观众对《锦衣卫之刀与花》的接受乃至热爱,是非常值得欣慰的。

(剧照均为上海文化广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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