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母亲走了3年了,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每每念起,心口还是会针扎般刺痛。

母亲的身体一向很好,75岁了还能下地干活,前几年我们姊妹三人硬拦着不让她再种,把地让给了堂兄一家,可她闲不住,前后两个院子种满了菜。

房后空地也被开垦出来了,种上两畦玉米,母亲总说,外面卖得又是农药又是催熟,要么就是转基因的,哪有过去的老品种香。

以前我还解释,后来放弃了,母亲老了,她的思维模式停在了过去那个年代,很多事情说不通了。

顺着她就好,她高兴咋样都行,大姐,二姐,和我一模一样的心思,顺着她,哄着她,让她高高兴兴地安享晚年。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很久很久,我们姐妹三个嫁得都不远,大姐和我在保定,二姐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不忙的时候,我们都会回去。

母亲总是说,你们姐仨,就是我养的一群小鸟,好不容易养大了,却都飞走了。



母亲一个人带大了我们姊妹三个,父亲,对于我们来说,只剩下一个名字,我甚至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大姐说,这样的男人走了就走了,不值得怀念,二姐点点头,没有他更好,咱们都解脱了。

我绞尽脑汁想,哪怕翻开过去的老照片,看见了他的脸,可我的印象还是模糊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七岁了,按道理,我应该能记住很多关于他的事。

可我几乎都忘了,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内心深处自动屏蔽了那段不堪的往事。

我能记住关于他所有的事,都是家暴。

母亲连生了三个女孩,父亲觉得没脸,便把所有的怨气撒在了母亲身上。动辄打骂,回到家就耷拉个脸,他不喜欢我们三个,看见我们就来气,后来,他开始喝大酒,每天早上起来的都得喝一大杯。

不需要什么下酒菜,搓个花生米就能灌半杯。

母亲的脸颊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她很少哭,父亲打累了睡着了,母亲掸掸身上的灰尘,接着干活。

我今年45岁,我小时候的农村,打老婆的男人可不少,村长看见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日子穷,没儿子,心里窝火,被人挤兑了,都是男人打女人的理由。

大姐和我说,小时候她最怕听见父亲的脚步声,母亲在院子里干活,我们仨玩得正开心,父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在嬉笑的我们脸色巨变,赶紧躲进屋,母亲咬着牙迎上去,我们大气不敢出,看着父亲的脸色,他咳嗽一声,我们的心就哆嗦一下。

大姐比我大七岁,她已经懂事了,不止一次劝过母亲,“妈,你带我们跑吧,咱就是去要饭,也不和他过了!”

母亲苦笑了一下,眼神有些迷惘,“你们还太小呢,等再长大一点,妈就带你们走。”

小时候,我想不通母亲为啥不敢反抗,非要受那个窝囊男人的气。

长大后,渐渐明白了,对于妈妈来说,孩子们有个完整的家,平平安安长大才是最重要的,在我们眼里,父亲脾气臭没本事,可对于母亲来说,有他在,至少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母亲那个年代的人,没生出儿子,或多或少,都会问心有愧。

父亲酗酒,喝伤了,肝脏出了大问题,整个人瘦的一把骨头,鼓着个大肚子,手一直抖,他再也没力气打母亲了,也不敢朝我们发火了。

不高兴,最多就是把母亲盛给他的饭砸了,母亲看着他,他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眸光,嘴巴里却嘟囔着不干不净的话。

母亲又给他盛一碗,吃完饭,给他拿药吃。



年仅六岁的我,真想抢过药瓶扔了,可我不敢动。大姐二姐一脸愤恨,可母亲却说,“无论如何,他是你们的爸爸……”

我实在想不通母亲为什么不报复,他已经没力气猖狂了啊!

母亲当时这样说了一句话,我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了。

母亲说: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前世的债,今生还,今生不欠,来世不见。

我以前从不相信什么因果循环,可生活,让你,不得不信。

父亲缠绵病榻一年后,走了,临终前,他哭过无数次,他怕死,愧疚,不甘,各种祈求母亲,给他治病,让他活着,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发脾气了,他都改。

母亲借了钱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说,最多一个月。父亲在病床上呆滞了一下午,起身自己穿鞋,“回家吧,我不想死在医院。”

他一脸愧疚地看着母亲,哭了。

母亲蹬着三轮,载着他,从县城的医院回了村子,路过大集的时候,父亲让她停车,买了四串糖葫芦。

我们姐仨一人一根,母亲一根。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们买零食,还讨好似地看着我们笑。

母亲躲在厨房哭了,糖葫芦很甜,我当时心里很高兴,母亲当晚炖了一只老母鸡,父亲把鸡腿夹给了她。

当天晚上,父亲在睡梦中静静地走了。

我哭得很伤心,父亲变好了,可他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一个人养大了我们三个,看着我们挨个出嫁,结婚生子。

结婚前,母亲把我叫进屋子,轻声和我说了好久,“闺女,要是过得不痛快,别坚持,回家就行,妈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这句话,她和大姐,二姐都说过。

母亲坚持了一辈子,受尽苦楚,生怕我们也和她遭一样的罪。

为此,她坚持一个人生活,不给我们添一丁点麻烦。

母亲节衣缩食供我们姐妹三个读到了高中,可惜我们都没有学习的天赋,都没考上大学,不过,那个年代,高中毕业也算可以了,大姐应聘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进了大厂,读了自考大专,当了会计,我在县里的百货商场上班。

二姐离母亲最近,在县城里开了一个小超市。

只要有时间了,我们就会回家,可除了过年过节放假,很难凑到一起。

每次,不管我们谁回去,母亲都会早早站在大门外等着我们,有时候还溜达到村口,一等就是几个小时。

从我们进门,母亲就是开始不停地忙活,做饭,蒸馍,她给我们攒着鸡蛋,摘下最嫩的蔬菜,蒸好我们爱吃的馒头和发糕,恨不得把家里的好东西全都塞进包里让我们带走。

来之前,母亲去村口迎接,走的时候,一直送出很远,有时候走出很远了,回过头,母亲还在原地挥手。

大姐不止一次跟我说,我马上就55了,等我退休了,我就回老家和妈住,好好伺候她几年。

二姐也说,加上我一个,我都做好攻略了,回头咱们带着妈去旅行。

三个闺女,就我没出息,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五年前给母亲翻盖院子,我就出了五千块,孩子正在读大学,老公和我都没有正式工作,给私人老板打工,从早到晚都在加班。

人到中年,少年的激情和理想早就被生活磨圆了棱角。

我和老公也吵过架,冷战,都有过离婚的心思,我越来越理解当初母亲的选择了。

一切,都为了孩子,没有什么不能忍,谁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好日子,可我们都那么渺小,无力支撑起头顶的那一方天地。

理想和现实,生活和活着,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或许,这就是大多数人的命。

儿子读大二了,他想考研,我和老公很发愁,学费,房贷,孩子的婚房,结婚的花费,一笔又一笔,无穷无尽的开支。

妈妈当初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每次我回家要学费,要零花钱,她都会满足我的要求,她整天不停地干活,脸上总是笑呵呵的,可我,远远没她那么坚强。

母亲说,平安就好,妈要是走了,你们姐仨一定要相互扶持,这样,妈才能放心。

当时,我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别瞎说,妈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等我有条件了,好好孝敬您。”

母亲摸着我的头,笑得很慈祥,“好,我等着。”

母亲没等到那一天,我永远记得三年前那个下午,我在监控里看着母亲在院子里忙活,干完了坐在马扎上晒太阳。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院门口,再过三天就是五一了,我们说好了放假了全都回家,二姐的小店也歇业,我们带着母亲去北京玩两天。

母亲最喜欢的城市,就是北京,这些年,我们带着她走遍了北京的每一个角落。

去看升旗,逛故宫,颐和园,八达岭,野生动物园,海洋馆,我们都去腻了,母亲依旧乐此不疲。

这么多年,她一直有着她的小固执,她认准的好地方,百看不厌。



最后那个时刻,母亲缓缓站了起来,看着摄像头的方向,笑了。

她并不知道摄像头的另一端,我上班的时候,偷偷看过她好几次,同一时间,大姐二姐,也都打开程序看过她,或许,我们都感应到了,可我们,都没想到。

母亲进屋休息,她睡着了,再也没睁开双眼。

时隔三年,每每念起,胸口总是针扎似的刺痛,无数次从睡梦中苏醒,追悔莫及。

如果能倒退回去,我宁可自己少加点班,再节省一点,也要多回家陪陪她老人家,可是没有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大姐退休了,每个月都坚持回老家住几天,二姐也会过去,她们俩在家里说说话,打扫一下院子,她们会喊我,可我总是找理由拒绝。

除了清明回家烧纸,我不敢踏入那个院子。

近半年,我和老公一直在冷战,孩子还在考研,他毕业后一直打零工,收入不高,大部分的费用还是我们两口子出,我想给儿子买房,老公不同意,他说我们的房贷好不容易还完了,他不想再这么辛苦了,咱们都老了,孩子的事,让他自己拼搏吧。

老公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摆烂混日子,我心里有气,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沟通就吵架。

从小,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的生活,绝不像我父母一样,互相怨怼,相互埋怨。

母亲苦了一辈子,我不想要那样的婚姻。

可不知不觉,我还是活成了这样。



今年春节,和往年没什么不一样。

初五,我们全家去大姐家聚餐,二姐两口子去了南方旅行,大姐家也换了新车,只有我,还是老样子,春节我主动加了三天的班,因为三倍工资,老公摆烂了,他不想努力,我也没法赚更多的钱。

尽管我俩人前装得很和睦,可大姐还是觉察到了什么。她问了我好几次,我都说很好,可我的心情很不好。

正月十五,一大早,我们一家三口照例去婆婆家吃饭。

吃完饭,他们一家人唠嗑,我却找了个借口回了老家,从保定到蠡县,一个半小时,一路上,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家了,想老妈炖的排骨,烩菜,想念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甚至想回到小时候,就算父亲还在,我很害怕,至少他们都在,妈妈也很年轻。

小时候的很多记忆,一点一滴,都回来了……

躺在土炕上,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院子还是这个院子,心心念念惦记我的人却不在了。

母亲一辈子守着这个家,等我们回来,盼着我们有出息,家庭幸福,可我辜负了她。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眼泪干了又湿,湿透了慢慢变干。

凌晨,睁眼,天已经大亮,迷迷糊糊地,我听到大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我一个激灵爬了起来,披上外套去开门。

我以为是堂兄一家人看见门锁开了过来查看,没想到,竟然是我大姐,二姐和我老公。

老公一脸焦急,俩姐姐看见我,如释重负。

“你说说你,留个言说不回来了就关机,看把妹夫急得,我就知道你回老家了!你这死丫头,就是这个悲戚戚的性子,就爱瞎琢磨!”

大姐伸手给我了我一巴掌,和小时候训我的时候一个样。

二姐赶紧拦,老公傻笑,“媳妇,我看房了,今年就买,我保证,大姐夫给我找了一个新工作,我不当保安了,不混了,真不混了。”

我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摊泥,鼻子发酸,眼眶通红。

我硬把眼泪憋了回去,刚要数落,大姐狠狠瞪了我一眼,二姐拽着老公进了里屋。

大姐从口袋摸出一张卡,递给了我,“二十万块,我十万万你二姐五万,赞助你买房……”

见我一脸诧异,她轻叹了口气,“还有五万,是妈存下的。她早就给了我,让我关键的时候给你用!”

我呆滞在原地,母亲没有工作,她所有的收入都是我们每年给的生活费,赶集时偶尔卖点自己种的蔬菜,这五万块,她得攒多久啊。

“咱姐妹三个,你心思最重,妈一直惦记着你,她叮嘱过我好几次,一定要好好劝着你。”

眼前一片水雾,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大姐清晰无比的话,一字一句直戳内心。

“妈说,凡事都要想开一点,别要求太高,别攀比,别为难自己,她永远都在,妈走了,姐还在。”

大姐攥着我的手很用力,我想笑,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



泪眼朦胧中,我好像看见母亲就站在我们身边,微笑着看着我们。

生活,或许有很多不如意,可总有人,发自内心的惦记着你,希望你幸福。

妈,我们,都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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