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几年前,我在“日本名牌大学大蒋堂”中介绍过充满时代气息的艺术高等学府—东京艺术大学,谈到恩内斯特·费诺罗萨、冈仓天心等在日本美术史上举足轻重的文化名人。我想起,偶然的一次机会,在京都期间,我曾到访市近郊的三井寺。它的法明院杉树林犹如一片被画上去的绿色风景,静谧之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语的艺术气息。密集的杉树林一起向阳而生,朝上生长,使人漫步其中时感受到时间的生命力。也就是在这样一种体感之下,我注意到,美国东亚美术史家恩内斯特·费诺罗萨的墓地就在这片树林中,也不免让我发出“原来如此”的感觉,犹如看到在明治时代受邀赴日期间频繁往返于京都、奈良等古都的这位美国人身影。
日本的明治历史进程波澜壮阔,西方人留下深刻的文化足迹。日本是东方美术的重要成员,一直以来以独特的贡献展现着“东洋艺术”的特色。费诺罗萨一介“洋人”,既是东京艺术大学的创办人之一,也被视为冈仓天心的“引领者”。明治维新的到来,打开了日本的“开化”,但事物往往总是有着正反两面。西洋化进程中的自我贬低和自我否定无疑是时代革新中的文化污点。时间来到1878年,以明治元年的“神佛分离令”为祸端,历经10年之久的“废佛运动”接近平息,但“重西轻东”的文化风潮依然存在,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艺术文化持续遇冷,本土文化这种时代境遇,在高阶秀尔的《日本近代美术史论》(筑摩书房,2006年6月)中都有所体现。如此看来,费诺罗萨在1878年赴日可谓“正当其时”,是一场命运之约。
在美国修习美术的费诺罗萨在日期间,对日本美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教习哲学等课程之外,研究日本美术逐渐盖过他的主业。最为有名的实例之一,当属他和法隆寺梦殿的佛像“盲盒”开盒的故事。我之所以起了个“盲盒”的说法,是因为法隆寺梦殿本尊“救世观音”在公开之前,是连寺院僧人都不被允许观看的“密佛”。而关联这座国宝问世的,是作为日本文部省调查员奔走于古寺宝物调查的费诺罗萨。他在自己的《东洋美术史纲》(东京美术,1978年12月第一版)对这座佛像狂赞:其人物之美,堪比古希腊雕塑。对此,美术教育研究学者新关伸也称“对于西洋人费诺罗萨而言,希腊和罗马艺术是至高的艺术。与古希腊雕塑相比,是费诺罗萨的最高赞誉”。或许,一个西洋身,一个东洋美术魂,是对费诺罗萨作为美术学者的中肯评价。
合而不同。西洋视角中的“东洋魅力”,在费诺罗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唐招提寺那座头和双手均已缺失的“躯干如来”之所以能够成为世人所知的经典,也不得不归功于有着不同艺术视角的费诺罗萨。对于破损佛像,当东方的“完美主义”信仰一筹莫展和心怀排斥之时,费诺罗萨给日本人带来的“残缺美”认知则是一场新的认知革命。不过,如此追求美,费诺罗萨并不是“外貌协会”,新关伸也认为他所苛求的反而正是深藏其中的内在神秘,指出“对西洋人而言的古希腊和古罗马之美,并非单纯的古典艺术,而是在追求人的理想塑型中产生的神秘之美”。
费诺罗萨对日式东方艺术和艺术美的执念和投入,在某种意义上甚于日本人。如果说他的学生冈仓天心是那个坚持认为明治是“利欲之开化”而在欧洲时刻意要穿和服的传统继承者,那么满嘴西洋胡、满头西洋油的费诺罗萨则是那个时代日本古美术的“救世主”之一。(2025年2月13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