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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抗金之志受挫的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被朝廷调往成都任职。很快,他又改任蜀州通判。蜀州,即现在四川崇州,在唐玄宗时曾更名“唐安郡”。这里的美景很好地抚慰了经历坎坷的诗人,这一年多的岁月给陆游留下深刻印象,他前后创作上百篇作品记录蜀州的种种,其中有一首诗专以“薏苡”为题:
初游唐安饭薏米,炊成不减雕胡美。
大如芡实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满屋。
腹腴项脔不入盘,况复飧酪誇甘酸。
东归思之未易得,每以问人人不识。
呜呼,奇材从古弃草菅,君试求之篱落间。
陆游写道,刚来蜀州,他便被这里薏米的美味惊讶到了。颗颗薏米堪比芡实般大,又如美玉一般洁白,入口一嚼,香气之浓郁,口感之滑腻,就连诗仙李白笔下的雕胡饭(菰米)都稍显逊色。东归之后,他对蜀州薏米更是魂牵梦萦,屡屡向人询问从何可以找到如此美味,不料那些人都说见所未见。最后,陆游不由得从这薏米联想起自己,感慨自古以来,世间的奇才往往难逃被弃置角落的命运。
既然陆游是以唐安薏米自喻,那它究竟是不是一道顶尖美食?还好,陆游另有一首《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里面列举了陆游心里“川食”的经典,首当其冲的正是唐安薏米:
唐安薏米白如玉,汉嘉栮脯美胜肉。
大巢初生蚕正浴,小巢渐老麦米熟。
龙鹤作羹香出釜,木鱼瀹葅子盈腹。
未论索饼与饡饭,掫爱红糟并缹粥。
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
何时一饱与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
白如玉的唐安薏米、美胜肉的汉嘉木耳,看来陆游的确发自内心欣赏它们的美味。
“千古奇冤”的罪魁祸首?
薏米(拉丁学名:Coix lacryma-job),即薏苡的成熟种仁,也叫药玉米、六谷米,它的蛋白质含量较高,氨基酸种类齐全,且含量优于大米,在增强免疫力、降三高等方面的营养价值显著。而且,它在美容方面还有意外的功效。薏米在今天并非什么罕见食材。作为各类甜品中常见的点缀,它那略有嚼劲的口感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的追随者。亲民的面貌时常令人忽略了薏米在历史上的许多传奇故事。而这样的一种健康食品,留在我国史书上的最著名典故,却是格外悲伤的。
东汉建武十七年(41),光武帝刘秀封马援为“伏波将军”,负责南征交趾,平定当地叛乱。交趾郡即今天越南北部,汉代时那里虽然人口繁盛,但跟中原之间隔着瘴气横行的五岭,交通甚是不便。马援到了合浦郡后,便“缘海而进”,一路沿着大山开道千余里,其中艰辛不言而喻。一直到建武十九年,交趾叛军才被完全剿灭,马援也因此受封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
本来皆大欢喜的故事,在冥冥之中埋下了变数。原来,马援在交趾期间,为辟瘴气,常年以薏米为食。岭南的薏苡仁长得又特别大,马援想着如此佳品,不妨带一些到京城洛阳播种,于是就装了一车随军回程。《神农本草经》将薏苡仁列为“草部”的上品:
“味甘,微寒,主治筋急拘挛不可屈伸,风湿痺,下气,久服轻身益气。”
《伤寒杂病论》存有三个用到薏米的方剂,即麻杏苡甘汤、薏仁附子败酱散、薏仁附子散,分别用于治疗风湿痹症、肠痈、胸痹。南梁陶弘景则称薏苡“利肠胃,消水肿,令人能食”。盛唐陈藏器《本草拾遗》建议将薏苡取仁做饭或面,“主不饥”。而用薏苡煮水喝,则“主消渴”。五代孟贯《药性论》还称,马援当年就是煎服薏苡,以此“破五溪毒肿”。明代陈实功《外科正宗》中称“薏苡仁汤功效奇,肠痈腹痛最堪医”。
周晨卉等学者在《薏米的营养成分和加工特性研究》中指出,薏米籽粒不同部位营养成分丰富,且存在显著的差异。例如精米蛋白质含量显著高于其他部位,多糖含量最高,单不饱和脂肪酸以油酸为主,显著高于其他部位。而种皮的脂肪、多酚和黄酮含量最高,脂肪酸组成最优。薏米各部位矿物质元素以钾、镁、钙等常量元素为主,呈现出“高钾低钠”的特点,在其种皮中尤为明显。薏苡的医疗作用大都已经为现代医学研究证实,比如薏米素对于风湿性关节炎有镇痛之效,能起到消炎的作用。在湿热的岭南,实是对症良药。从薏苡仁、根等部位分离和鉴定出的70多种成分,含有脂肪酸及其酯类、内酰胺类、醇和酚类、木脂素类、黄酮类、甾醇类和多糖。薏苡仁提取物在抑制人体各器官癌细胞增长上,也有不错疗效。
带些薏苡回京这样一件小事,落在好事者的眼中可不得了。交趾一带沿海,多有外国珍宝输入,加上合浦郡是出了名的海珍珠产地,那些人听说马援不远数千里载了一车东西回来,个个都以为是他搜掠了什么秘不示人的珍品。能产生这般联想,在今人看来十分可笑,但在汉朝并不乏类似案例。西汉成帝时的京兆尹王章,曾经因为得罪外戚王凤,遭陷害身死,其家人皆被流放合浦。王凤死后,其弟王商代为辅政,恩赦了王章一家。谁知,王章的家人在合浦过得非常好,甚至已经“采珠致产数百万”,成了大富之家。
几十年前的旧事而已,怎能不让人遐想联翩呢?只是此时马援正得刘秀宠信,这帮小人尚不敢明言。等马援去世,各种谣言一下如雪片般淹没了刘秀,马援运回的薏米,竟被诬蔑成了明珠、文犀。在皇帝盛怒之下,马援的葬礼办得极为寒酸,“宾客故人莫敢吊会”。一代名将,如此告终,不免令历代读史之人感慨万千。这之后,“薏苡之谤”就成了诗人们笔下常出现的典故: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白居易《得微之到官后书备知通州之事怅然有感因成四章》:“侏儒饱笑东方朔,薏苡谗忧马伏波。”
元稹《送崔侍御之岭南二十韵》:“珠玑当尽掷,薏苡讵能谗。”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遭新党仇视的苏轼被贬至广东惠州。岭南瘴毒横行,在中原人眼里无异于鬼门关,像昭州(今桂林平乐)一带甚至有“大法场”的外号。身为罪臣,苏轼的俸禄微薄,在惠州“衣食渐窘”,不得不亲自耕作种菜。但有了此前被贬黄州等处的经历,这时苏轼的心境与其说常为困苦,不如说已经变得平静淡然。他仍然用心观察着惠州的一切事物,比如自东晋葛洪以来,就颇具名望、盛产草药的惠州罗浮山。苏轼甚至亲自开了一个小药圃,并撰写了《小圃五咏》,记录自己手植的人参、地黄、枸杞、甘菊,还有薏苡:
伏波饭薏苡,御瘴传神良。
能除五溪毒,不救谗言伤。
谗言风雨过,瘴疠久亦亡。
两俱不足治,但爱草木长。
草木各有宜,珍产骈南荒。
绛囊悬荔支,雪粉剖桄榔。
不谓蓬荻姿,中有药与粮。
舂为芡珠圆,炊作菰米香。
子美拾橡栗,黄精诳空肠。
今吾独何者,玉粒照座光。
苏轼这首诗的意思是说:薏苡虽然有治疗瘴毒的神效,却无法抵御谗言的伤害。但这两者对我苏轼来说都不算什么,我就爱这岭南草木的美!拿薏苡来说,外形看上去和杂草也没什么区别,谁能想到它能结出薏苡这种食用、药用两相宜的珍宝呢?舂去其外壳,薏苡仁像芡实一样圆润,煮熟后又和菰米同样香甜。杜甫晚年时,只能靠捡橡栗、挖黄精充饥,现在我固然被贬岭南,但还能吃上这般美味的薏米,又怎能说不幸运?读完整首诗,苏轼的豁达似乎要比惠州薏苡的绝味更吸引人。
当中国人吃起薏苡
马援的故事外,薏苡还在夏朝创始人大禹的诞生传说中有非凡的存在感。汉代人认为“禹兴于西羌”,尤其以《吴越春秋》叙述的大禹出生情节最是翔实:
禹父鲧者,帝颛顼之后。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纽。
意思就是说,大禹的母亲在砥山玩的时候,吃了这里的薏苡,因而感应受孕,“剖胁”生下了大禹。如此离奇的传说当然不符合科学,但这个大禹诞生故事足以说明汉代人对薏苡的熟悉,事实上,中国本身就是薏苡的起源中心之一。除了大西北部分地区,我国的其他地方都有薏苡分布。
自新石器时代往后的诸多考古发现,也证明了中国先民们食用薏苡的历史相当悠久。甘肃天水大地湾遗址,是黄河流域最早的一批新石器时代粟作农耕社群考古遗存。2023年5月,《南方文物》刊登了《 新石器时代汉藏语系人群早期迁徙的考古学证据》,学者刘莉、陈剑团队通过分析遗址出土陶器上的淀粉粒,确定了距今7800至7300年的大地湾一期样本中存在薏苡。东周时期的早期秦国遗迹,即甘肃礼县西山遗址器物也带有薏苡粉末。看来这一区域加工薏苡的习惯,数千年来一以贯之。这类相似的发现还有很多,比如距今5500—5300年的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这里出土的刻槽盆上,也发现了以薏苡为主的淀粉粒,都是加工研磨留下的痕迹。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里的薏苡同有6000多年历史。
那么,中原的情况又是如何?河南渑池丁村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距今6000—5100年的9个尖底瓶中,残留物为黍、大米、薏苡、野生小麦族种子和栝楼根,看来中原古人已经把这些作物拿来用作酿酒原料。照此看来,将大禹和薏苡挂上钩,在年代上的确没什么问题。河南新郑裴李岗遗址人牙结石上,甚至都发现了薏苡类淀粉粒。巧合的是,有可能是夏朝都城之一的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其中出土的16件陶器样品在进行残留物分析后,发现它们盛装的昔日酿酒原料,和丁村遗址几乎如出一辙,薏苡自然也在。看来,中原虽然遭遇数次政权更迭,但酿酒法仍然被传承下来。
在汉代遗址中,薏苡的出现也十分频繁。汉墓往往会存放大量谷物,徐州博物馆的朱笛曾专门撰文列举汉晋古墓中的薏苡遗存,比如洛阳烧沟汉墓M131陶壶中放了满满一壶保存完善的薏苡。无独有偶,大约为西汉元帝至新莽时期建造的洛阳老城西北郊81号汉墓,其主室内西侧葬人的头部左侧堆着薏米。东侧一人的右足位置也有薏米一堆。而在棺床附近同样有摆成圆形的薏米和粟。陕西咸阳龚家湾M1号墓中,薏米被装在漆器之内。徐州土山汉墓M2北徼道东西两端亦存有大量薏苡壳,保存较好。这些墓葬出土的薏苡,是为墓主人准备的随葬食材,证明了那时上至王孙公子,下到贩夫走卒,都普遍食用薏米。马援蒙受不白之冤,实在是因为刘秀心里对他有所龃龉,而绝不会是中原官民不认识薏米的缘故。
众所周知,古印度佛教在汉晋时期开始兴盛于我国,南亚本身也是薏苡的起源地之一。薏苡种子的壳很是坚固,如珐琅质。所以,很快薏仁便得到佛教徒的青睐,被开发成念珠。这种由薏苡做成的念珠,俗称“草菩提”“草珠子”。距今2000年的新疆洛浦山普拉墓地遗址出土了薏苡和棕色玻璃珠制作的项链。位于新疆吐鲁番盆地火焰山吐峪沟南口、西南便是高昌故城和阿斯塔那墓地的吐峪沟石窟,最早开凿于3世纪,各主要洞窟完工于5世纪前后。这里就发现过一颗薏苡仁,长7.22毫米,直径6.30毫米,两端各有一个穿孔。薏苡喜湿,新疆能生长薏苡的地方较为有限,从这一粒薏仁上的穿孔来看,它过去恐怕也是某个串珠的一部分。
下至明清之时,薏苡酒还是经常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在《雪夜感怀》诗中便提到了薏苡酒:
空房夜尽落灯煤,一络窗风似剪来。
三尺雪中乘梦去,五更天外觅愁回。
薏仁酒尽唯空盏,螺甲薰残只死灰。
为忆朱门深宅里,几人歌笑几楼台。
由此可见,薏米在中国的历史文化长河中留下了诸多深刻的印记。它既是滋养生命的食材,又是承载情感与故事的文化符号。如今,薏米依然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无论是作为美食还是药材,都将继续传承着这份古老而独特的文化价值。
本文改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5年1月下,原标题为《大如芡实白如玉——薏米:让陆游魂牵梦萦的美味》,本文经“国家人文历史”(微信ID:gjrwls)授权转载。
作者 | 首阳 编辑 | 胡心雅 排版编辑 | 吴倩雨(实习)
校对 | 火炬 李栋 张斌 古月 戈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