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冬,北平一不相熟之书肆携一抄本求售,凡二三十页,而索价奇昂。其中所记皆杂抄明代笔记之类,不能自成一书。询朱逷先先生此书何如,朱先生谓其皆是零抄他处者,仍应以原书为准,遂还一价,而余赴京。两月归来,此书已为原主取回,今日思之,殊觉可惜。其中有一节,亦抄自明人笔记者,记明成祖生母事甚详。大致谓作者与周王府中人相熟,府中传说,成祖与周王同母,皆非高后产也。故齐黄削藩时,周王受责最重,而燕王自感不安者愈深。及燕王战胜入京,与周王相持痛哭。其后周王骄侈,终为保全,而恩泽所及最重。又记时人侈言成祖实元顺帝之高丽妃所遗之子,并记当时民间歌语,七言成句。末语谓三十五年,仍是胡人之天下,云云。盖靖难举行革除之后,用洪武三十五年之号也。以上是此时尚可追想者,其他不及记忆矣。

近读《广阳杂记》等,重见此事,以为甚可注意,再向书肆求此册,则以事隔一年有半,并忘其为何肆送来,费两日力,苦无头绪可寻。原抄录自何书,当时匆匆南行,亦未记下。自己抄写不勤,史料轻轻放过,实不可自恕,记之以志吾过耳。

承陈寅恪先生示以此事复见于《明诗综》、《陶庵梦忆》等书,更集抄此时所可寻到关于此事之记载如下。

一、记载原于《南京太常寺志》及亲见南京奉先殿之向序者

《明诗综》四十四(博主注1:今见版本多列于卷四十九),沈玄华敬礼南都奉先殿纪事十四韵云:

高皇肇太庙,松桷连穹霓。尊祖有孝孙,典礼遹升跻。一从迁都后,遗制终未暌。有司列俎豆,上公视瓒圭。岂意岁甲午,烈火隳榱题。嘻嘻出出音,其兆先端倪。盈庭议移祀,中废成町畦。犹余奉先殿,荐新及臡。微臣承祀事,入庙歌凫黳。高后配在天,御幄神所栖。众妃位东序,一妃独在西。成祖重所生,嫔德莫敢齐,一见异千闻,实录安可稽,作诗述典故,不以后人迷。沈历官南京太常寺卿,转大理寺卿。

所附诗话云:

明南都太庙,嘉靖中为雷火所焚。尚书湛若水请重建,而夏言阿世宗意,请罢。有旨,并入奉先殿。按:长陵每自称曰:「朕高皇后第四子也。」然奉先庙制,高后南向,诸妃尽东列,西序惟碽妃一人:具载《南京太常寺志》。盖高后从未怀妊:岂惟长陵,即懿文太子亦非后生也。世疑此事不实,诵沈大理诗,斯明征矣。……⋯…是诗获于高工部寓公家(博主注2:高工部寓公,即嘉兴秀水县高承埏(1603-1648))。

张岱《陶庵梦忆》卷一「钟山」一节下云:

陵寝定,闭外羡,人不及知。所见者,门三,飨殿一,寝殿一,后山苍莽而已。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鸟轻趾。稍咳,内侍辄叱曰,「莫惊驾」。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姙为己子,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极简陋,朱红木簋 ,木壶,木酒罇,甚麤朴(博主注3:即粗朴)。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铗,黍数粒,冬瓜汤一瓯而已。暖阁上一几,陈铜炉一,小筯瓶二,桮棬二。下一大几,陈太牢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同,岱所见如是。

谈迁《国榷》建文四年卷云:

成祖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御讳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碽妃。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祔享)碽妃穆位第一,可据也。洪武口年。封燕王。晚奉命屡出塞击胡,深入有功。状貌奇伟,美髭髯。英武宽仁,豪杰乐用。其善武事,老将皆谓不及也。

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即第四卷)彤管篇「孝慈高皇后无子」一目下云: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生懿文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次皇口妃口氏,生楚王,鲁王,代王,郢王,齐王,谷王,唐王,伊王,潭王,又次皇贵妃口氏,生相王,肃王,韩王,沈王,又次皇贵人口氏,生辽王,又次皇美人口氏生宁王,安王,俱东列。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而王弇洲先生最博核,其《别集·同姓诸王表》自懿文成祖外,秦愍王(樉)、晋恭王(棡)周定王(橚)俱母高皇后,楚昭王(桢)母昭敬太充妃胡氏。齐庶人(槫)母定妃达氏,潭王(梓)俱达氏出。赵王(杞)母口氏,鲁荒王(檀)母宁妃郭氏,蜀献王(椿)、代简王(桂)、谷庶人(橞),俱母惠妃郭氏。湘献王(栢)母顺妃胡氏,肃庄王(楧)母口妃邱氏,辽简王(植)母口妃韩氏,庆靖王(栴)母口妃余氏,宁献王(权)母口妃杨氏,岷庄王(楩)母口妃周氏,韩宪王(松)母口妃周氏,沈简王(模)母贵(博主注4:原刊文为“贲”,应当为“贵”)妃赵氏,安惠王(楹)母口妃口氏,唐定王(桓)(博主注5:傅斯年引用王世贞原文为“桓”,应当为“桱”)母贤妃李氏,郢靖王(栋)母惠妃刘氏,伊厉王(㰘)母丽妃葛氏。吾学编诸书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志》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抵牾,诚不知其解。或曰,《宋史》杜太后生邕王光济、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夔王光赞。而廷美传云「母陈国夫人耿氏」,非杜太后也。鸤鸠之德,均爱七子,可以知高皇后矣。而高皇后无子何讳?他王母以诸书及太常寺之志较之,多不合。楚鲁代郢齐谷唐伊谭九王同母,亦奇。

二、记载原于民间传说者

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云:

明成祖非马后子也。其母瓮氏,蒙古人。以其为元顺帝之妃,故隐其事。

宫中别有庙,藏神主,世世祀之,不关宗伯。有司礼太监为彭恭庵言之。余少每闻燕之故老为此说,今始信焉。

上文所举吾所见抄本所转录之笔记,亦属此类,惜佚其名。

三、记载出自敌国者

《蒙古源流卷八》:

先是蒙古托衮特穆尔乌哈噶图汗(案、即元顺帝、)岁次戊申,汉人朱葛诺延年二十五岁,袭取大都城,即汗位,称为大明朱洪武汗。其乌哈噶图汗之第三福晋系洪吉喇特托克托太师之女,名格呼勒德哈屯,怀孕七月,洪武汗纳之。越三月,是岁戊申,生一男。朱洪武降旨曰:从前我汗曾有大恩于我,此乃伊子也,其恩应报,可为我子,尔等勿以为非,遂养为己子,与汉福晋所生之子朱代共二子。

朱洪武在位三十年,岁次戊寅,五十五岁,卒。大小官员商议,以为蒙古福晋之子虽为兄,系他人之子,长成不免与汉人为仇。汉福晋之子虽为弟,乃嫡子,应奉以为汗。朱代庚戌年生,岁次戊寅,年二十九岁,即位。在位四越月十八日即卒。于是年无子。其蒙古福晋所生子,于己卯年三十二岁,即位。

于是即请噶尔玛巴之特衮齐楞,伊哷克森啰勒贝多尔济,萨斯嘉之大乘丹簪绰尔济黄教之大慈札木禅绰尔济等三人,阐扬法教,俾大国普众安享太平。在位二十二年,岁次庚子,年五十岁,卒。

寻释上所抄录成祖生母为谁之传说中,实含有两个不同之问题,不可混为一谈者。一,成祖是否为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如其不然,其生母为谁何?二,成祖是否因其母曾为元庚申帝之妃而为庚申帝之子?兹依序辨之。

1、成祖是否为高后子

成祖为高后所生一说,明实录及明史皆然,此固成祖屡屡自谓者,明代掌故大家王弇洲 郑窒甫所撰述之作皆无异议。然反此说之记载大致皆原于明《南京太常寺志》,此书今在北平尚不可得,而北京大学所藏之明太常寺志是新抄本,来历不详,所记多北都太常所司,当与南京太常寺志无涉也。《南京太常寺志》虽不可得见,然引之者如许多,康熙字典碽字下亦引之云,「明祖妃碽氏」而《枣林杂俎》作者及沈玄华等,又谓亲见奉先殿之向次。《太常志》当为官书性质,似此记录当无诞妄,此与传说不同也。按,成祖屡言朕高皇帝第四子,朕高皇后第四子,等等,齐黄削藩中,亦不闻斥燕周诸王之子以母贱,此犹可曰成祖引高后以自重,齐黄等当时文字本不能传。然明史所本即明玉牒,必隐藏其生母而后子以母贵乎?在此等互相矛盾而两面皆有有力之史料为之后盾之时,只有一解可以通者,即成祖生于碽氏,养于高后,碽氏为贱妾,故不彰也。《明史》虽为清代官书,而其底稿实出万季野诸公。诸公皆易代之后不忘汉统者,其从明国史之直书,略官府之别录,刊民间之野言,固为其自身立场必由之径,亦是当时修史唯一之途。若不然者,以明代人之好说掌故,喜为游谈,如书拾摭奇闻,《明史》必成晋书矣。过而谨严,此其例也。然吾人今日犹见如许多之记载,而官书之太常寺志犹如此说,则成祖母本为碽妃,理无疑也。《明史》在他处亦露燕王不与懿文太子同母而独与周王同母之意。黄子澄传云,「子澄曰,……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此明言燕周同母,更可推知与懿文太子非同母矣。谈迁云,「或曰,宋史,杜太后生邕王光济,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夔王光赞,而廷美传云,母陈国夫人耿氏,非杜太后也」。正其例也。

至于妃事迹如何,则明代官书既无记载,私家亦鲜述说,据上文,有《广阳杂记》之蒙古人妃与本文所记佚名抄本之高丽人二说。按:碽非汉姓,此为事实,至其或为蒙古人,或为高丽人,更或为色目人,皆有可能,而皆无证。太祖子秦王樉,实聘元河南王王保保(扩廓帖木儿)之妹为正妃,是太祖不以婚于异族为嫌。婚犹如此,何况取妾?太祖席郭氏之业,转战江淮,攻城略土,所夷剪元代之官吏必多,则虏其妻女以为姬妾,本起兵草泽者必有之事。据《太祖实录》及《国榷》诸书,成祖生于元至正二十年(一三六〇)庚子(宋龙凤六年)四月癸酉,其年陈友谅弒其主徐寿辉而与吴决战于鄱阳,兵败身死。此时太祖从郭氏起兵已八年,江淮重镇,略取已多,北淮南浙,建都应天,正元世河南江南两省菁华之区,其有略取元朝大官妻孥之机会,更不待言焉。或者碽妃竟为高丽人。盖蒙古人为妾,殊无特长,而色目诸族,来自西方,亦未必适于为汉人之妾。独高丽人,久染中土之文华,复为海东之靡土。庚申外史记元顺帝时风尚云:

祁宫(庚申帝次后祈氏、高丽人。)亦多蓄高丽美人。大臣有权者,辄以此女送之。京师达官贵人,必得高丽女,然后为名家。高丽婉媚,善事人,至则多夺宠。自至正以来,宫中给事使令大半为高丽女,以故四方衣服靴帽器物皆依高丽样子。此关系一时风气,岂偶然哉」

此风至明成祖时,宫中犹然。《枣林杂俎义集》彤管篇云:

永乐中贤妃权氏,顺妃任氏,昭仪李氏,婕妤吕氏,美人崔氏,俱朝鲜国王李芳远所进。权妃秾粹,善吹玉箫,见幸。永乐八年,从征还,至临城薨,谥恭献。芳远驿送妃父永均至,食光禄大夫禄,寻遣归。正德中卒,白金米布,赙赐有嘉。权氏薨时,后司丝王氏作宫词。「琼花移入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嘹喨月明中。」盖指权妃也。

抑由成祖之母为高丽人,故成祖亦特爱高丽姬与?

2、碽妃是否曾为庚申帝妃,因而成祖为庚申帝子

此一传说虽传于明代之民间,远及敌国,然其为无稽之谈无疑。以明太祖之雄猜阴狠,如燕王所出来历不明,独肯封于最大之藩,最重之都,胜国之旧京,假以重兵乎?一也。成祖妻徐氏,中山女也。中山为明祖第一勋臣,其女所配,宜不及于螟蛉贱种,二也。终洪武之世,北边未靖,故北边诸藩皆节制军权。洪武末年,燕王所膺尤重,及帝不豫时,犹以燕谷辽宁诸获卫归燕王节制,三也。且明人传说,高皇帝尝以燕王善战似己,欲废皇太孙而立之,卒以人心归附太孙,而罢。此言纵不实,然终洪武之世,不闻太祖与燕王间有破绽,且屡命之出塞讨虏,继徐达以镇北平,宿将如傅友德等,皆归其节制,四也。充此类而列之,正不胜举。然犹可曰此是常识之判断,史事以证据为先:则请言其确证。

明将虏元室子孥事,一在洪武二年(即一三六九年)六七月间。《明史常遇春传》云,「诏遇春还备,以平章李文忠副之。……遂拔开平,元帝北走追奔数百里。获其宗王庆生,及平章鼎住等,将士万人,车万辆,马三千匹,牛五万头,子女宝货称是。」一在洪武三年(一三七〇)五月。《李文忠传》云:「次开平,降平章上都罕等。时元帝已崩,太子爱猷识里达腊新立。文忠谍知之,兼程趋应昌,元嗣君北走,获其嫡子买的立八剌暨后妃宫人诸王将相官属数百人,及宋元玉玺金宝十五,玉册二,镇圭大圭玉带玉斧各一。」前此洪武元年秋,徐达等北伐。闰七月,丙寅,克通州,元帝帅后妃太子奔上都。八月,庚午,徐达入元都。《庚申外史》亦与《明史》同,其文云,「后七月二十七日,大军至通州。帝得报,大惧,即日委淮王帖木儿不花,丞相庆童,留守大都。二十八夜,帝即卷其子女玉帛出居庸关,遁入上都。八月三日,大军至齐化门外,一鼓而克全城。」然则洪武元年,元庚申帝弃大都时,并未弃其妃妾。前此则元帝家室不在大都之外,河北又远非朱氏初年用兵所及,沙关虽曾一度陷上都而东行。大都门外复为孛罗扩廓之战场,至正二十四年,祁后虽曾一度屏居后载门外,然庚申帝并无丧其室家之事,而明祖尤不能得之于三千里外。纵退一步言之,元帝妃之入明在洪武元年,次年即生子,不必为洪武二年或三年,然洪武元年之次年上距《国榷》等所载燕王以至正二十年生相去已十年,此之差误太大。若曰改《实录》以灭迹,又焉能尽改懿文太子秦晋周楚等初封十子之生年?且燕王之封与秦晋诸王皆在洪武三年,治兵凤阳之命皆在洪武九年,燕王之国在洪武十三年,燕王节制傅友德兵征元孽在二十三年,从此专征一方。封藩固可行之于襁褓,而治兵不能在七八岁时,之国远方尤不能在十一二岁时,此事实皎然者。至于《吾学编》所记,「吴元年,上念七子渐长,宜习劳,令内侍制麻屡行藤。凡出城稍远,马行十七,步十三。」则从《广阳杂记》等说,事反在成祖生前。其他类此之传说,按《实录》等考之,皆与年岁不合。从此可断然知元顺帝子一说之妄也。

虽然,成祖蒙此不洁之名,亦自有故。高帝自洪武中年以后,肆行杀戮,世人所望,惟在太孙。高帝春秋已高,太孙浸润儒术,天下归心。其后卒以谋之不善,亡于燕王,而燕王更肆行屠杀,对逊国遗臣倒行逆施无所不至。于是终明之世,士大夫心中固以建文为正,以永乐为篡,于是逊国遗闻,凭空生如许之多。如儒林外史所说杜慎卿之评语,以成祖为是者,诚易代后之公言,在明人心中,永乐非他,绝懿文之系,灭方孝孺之十族者也。偏偏其生母非汉姓,而洪武元年直接至正,庚申帝为瀛国公子之说依然甚嚣于人心(详附记一),则士人凭感情之驱率,书依样之葫芦,于是碽妃为庚申帝妃,成祖为庚申帝子矣。年代之不合,不问也。此说传至外国,遂有《蒙古源流》上所记之说,此书直以成祖为格呼勒德哈屯(即弘吉剌)所生,则弘吉剌死于至正二十五年,元史记其谥号及祁后讥语。此等史料,不辩自破。

大凡官书失之讳,私记失之诬。明国史略成祖之生母,讳也。明野史谓成祖为元孽,诬也。成祖愈讳言其生母,私家愈侈言其真父。此犹官报与谣言,各有所缺。后之学者,驰骋于官私记载之中,即求断于讳诬二者之间。史料不可一概论,然而此义是一大端矣。

附记一。宋德佑帝为元庚申帝真父之一传说,在元末明初流传甚盛。此等宫闱秘史,真伪皆难证明。惟有一点较明白者,即此事在当时已成一大案是也。《元史虞集传》云,「初,文宗在上都,将立其子阿剌忒纳答剌为皇太子,乃以妥欢帖穆尔太子乳母夫言,明宗在日,素谓太子非其子,黜之江南驿。召翰林学士承旨阿邻帖木儿奎章阁大学士忽都鲁笃弥实书其事于脫卜赤颜,又诏集使书诏播告中外。」《庚申外史》亦云:

尚书高保哥奏言:「昔文宗制治天下,有曰,『我明宗在北之时,谓陛下素非其子。』。帝闻之,大怒,立命撤去文宗神主于大庙,并问当时草诏者为何人。遂欲杀虞伯生,马雍古祖常二人呈上文宗御批,且曰,「臣受敕记载,实不获已」。脱脱在傍,因曰,「彼皆负天下重名,后世只谓陛下杀此秀才」,故舍之而不问。

此只言元廷谓妥欢帖木儿非明宗之子,未尝言其为宋后也。然《庚申外史》又云:

国初,宋江南归附时,瀛国公,幼君也。入都,自愿为僧白塔寺中。

已而奉诏居甘州山寺,有赵王者,因嬉游至其寺,怜国公年老且孤,留一回回女子与之。延佑七年,女子有娠,四月十六日夜,生一男子。明宗适自北方来,早行,见其寺上有龙文五采气。即物色得之,乃瀛国公所居室也。因问「子之所居,得无有重宝乎」?瀛国公曰,无有。」固问之,则曰,「今早五更后,舍下生一男子耳。」明宗大喜,因求为子,并其母载以归。

此则直以顺帝为宋后。佛祖历代统载三十六,载癸亥至治三年,「四月,赐瀛公合尊死于河西」。又谈迁曰: 《国榷》元至正十五年

宋帝濕(博主注6:应当为“㬎”,今作“显”)降元,封瀛国公,俾尚公主。后因侍宴有奇怪之征,忌之,遣学佛法于帝师,遂居漠北。其后明宗逃居沙漠行帐,适与瀛国公相近,缔好甚密。一夕,明宗方寝,闻瀛国公帐中有笙镛声,问其故,乃婴儿始生而啼也。知其非常人,遂乞归,养为子,妥惟帖睦尔是也。闽人余应有诗纪之,见何乔新郑晓所载。又瀛国剃发号合尊大师,终嫌死。舅氏吴泾梦来告曰,「吾得请于帝,行报矣」。

此所谓嫌者,不知是何嫌。然至治二年,禁汉人执兵器,出猎,及习武艺。(南人之禁,当更在先)是彼时蒙古朝廷防异族更严,瀛国公死,或由于此。必谓瀛国公以为庚申帝父而见杀,亦无据也。此事元末必为世间所侈谈,故袁忠彻《符台外集》亦有之。(见《明史袁中彻传》)相传余应诗云,(见《菽园杂记》)「是时明宗在沙漠,缔交合尊情颇浓。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宗隔帐闻笙镛。乞归行宫养为嗣,皇考崩時年甫童。」然以元末诸王之好乱,順帝入主,竞无执异称兵者,而刘青田走马引责之曰,「鲁庄何以为人为。」盖谓顺帝既为明宗子,何以不报父仇,但去文宗在太庙之位,而诏以将立其子为言而已。(此说本之朱彝尊毕沅等)据此可知庚申帝为宋后之说,民间盛传,而合尊之死,尤足以张此疑虑,然而终不可为确证也。

宋之剪灭于黑鞑,色目番僧,荼毒亿兆,人心思汉,故韩山童以宋为号,强豪依附,郭氏明祖其一。此可见当时人心,而大明之统,固接韩宋者也。永乐所出之野语,固是同一心理所表现,而前之榜样,正为后之胡卢。不有庚申帝之疑闻,亦无顺帝子之妄语也。

附记二。此文所据最重要材料,竟但凭记忆,且妄其名称,实不当即以付印。然旧抄杂记不知后来尚可遇之否?与其久而尽忘,何若记之以待后之补苴?故匆匆写此文,适以志随便将史料放手之过。若承博闻者示以同类材料,以资修改,至为感幸!

此文所引材料,如《枣林杂俎》、《陶庵梦忆》等,皆由陈寅恪先生告我所在,谨志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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