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哪吒之魔童闹海》上映第12天,在打破中国影史累计人次纪录后,再无国内纪录可破了。
然而,与《哪吒之魔童闹海》(哪吒2)豆瓣评分持平、堪为2024年最佳国产动画的《雄狮少年2》,却处在市场的另一极:
该片上映数月,最终票房仅为8100万元,都没能挤进国产动画片票房榜前50名。
评分相等,俱为佳作,票房之差却不止百倍。
这种割裂,或许是一种提醒,国产动画产业仍需淬炼,仍需众多动画人“上下而求索”,方才能如饺子导演所希望的那样,将《哪吒2》点燃的这把火,“蔓延到整个行业,整个社会”。
壹
“魔童”哪吒和“雄狮”阿娟,命运是相仿的:
一个逆天改命,与仙界强权为敌,挑战邪恶的无量仙翁,为母亲、陈塘关百姓和龙族妖族复仇。他最终意识到,为世界所不容、所鄙夷的“魔”,并没什么不好,“魔”持正道,则远胜于“仙”。
一个苦练武术,与擂台恶霸为敌,对抗奸诈的资本力量,为父亲、师父、同伴和武术“改命”。他最终领悟到,为世界所蔑视、所践踏的“野草”,亦有火烧不尽、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左:阿娟,右:哪吒
《哪吒2》和《雄狮少年2》从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视为“少年成长”类的动画电影。
前者改编自中国神话,堪为东方美学的代表作;后者则发端于中国武术并有舞狮文化的内核,亦是当下小镇青年的写照。
两部动画电影,无论是结构上的起承转合,还是情感上的喜乐忧惧,几乎难分伯仲。
特别是在“战狼”式的宏大叙事退潮的同时,它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容易打动当下观众的“个体叙事”——
极其用心地突出和强调“我”、而非“我们”的生存境况和成长历程。
从这些维度来看,《雄狮少年2》实在不该输得那么惨烈(当然,该片因为追求“去迪士尼”化的角色设计风格,导致崩掉基本盘和路人缘,这是票房遇冷的主因)。
阿娟打最终比赛时的形象
若撇开形象争议,单就故事内容而论,《哪吒2》的爆火和《雄狮少年2》的爆冷,似乎都有其必然。
《哪吒2》充斥着炽热的爱、强烈的恨、放纵的笑和催人泪下的“痛”,而且这些情绪都有具象的对应物——
爱家人,恨仙翁,笑哪吒出洋相,哭殷夫人之死,整部电影的情绪供给可谓“量大管饱”。
而这些情绪的主要根源是反派无量仙翁。他道貌岸然,虚伪残忍,屠戮无辜——
他越强大,就越可恨,越残忍,就越可杀,越能让观众沉浸其中。
反之,《雄狮少年2》的反派却过于疲软,一个是傲慢跋扈、比赛作弊的拳手,一个是抢走练武场、网络抹黑主角的资本力量,他们不杀人放火、不巧取豪夺,也没对主角造成实质性伤害。他们的代名词只是冰冷的生活本身,是贫富的压力、世道的艰险与人生的困顿。
他们是抽象的、模糊的、复杂的,无法像无量仙翁那样,成为一个明确的靶子,供观众的情绪枪口一致朝前。
当哪吒声嘶力竭地喊出“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时,阿娟打出的口号却是“战胜偏见和自己”。
在当下的电影市场语境里,没有人想要战胜自己,我们只想战胜敌人。
饺子在访谈中曾说,若“没有《大圣归来》的出现,当前国产动画的成果不会如此显著”。2015年《大圣归来》上映,票房狂揽9.54亿元,掀起国漫复兴的序幕,导演田晓鹏亦被寄予厚望。八年后,他带着《深海》冲击春节档,结果9.19亿元的票房都没能回本。
从制作技术、市场大盘来讲,《深海》应该远胜于《大圣归来》;
问题或许就出在,《大圣归来》的情绪是饱满的,妖王炼化童男童女,几次伤及江流儿性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大恶之人;
而《深海》只是讲述了一个敏感抑郁的小女孩的梦境,或者说潜意识里的黄泉世界,几乎没有奸恶的反派和具象的情绪供给。
全球动画电影票房榜居首的《头脑特工队2》(123亿元),处理的命题与《深海》相似,都是对人的意识情绪,进行动画处理。但前者的反派“焦虑”,远比后者的梦境式漫游历险,更为具象且直接威胁到主角的精神世界。
或许,《深海》输给《头脑特工队2》的地方,正是《雄狮少年2》无法企及《哪吒2》票房奇迹的原因之一。
贰
2025年的《哪吒2》制作时间长达五年半,它摒弃了对西方特效的模仿,转而在流体动力学和粒子特效等领域深耕升级,以“动态水墨渲染引擎”为核心,构建出一套独属东方的美学体系。
2024年的《雄狮少年2》制作周期为三年,为了再现自然的动态肌肉感,主创用一年时间自主研发升级肌肉特效系统,细致还原了人体每一块肌肉、筋膜和皮肤的动态。
事实上,每一个重磅国产动画IP,在制作和技术层面,都会下足功夫做出创新突破,从而惠及后来的创作者和整个动画产业。
但IP与IP之间,也有某种“鸿沟”,而这种“鸿沟”,或许从起点就影响了作品的命运。
以《哪吒2》和《雄狮少年2》来说,前者有原生IP“哪吒”这一超人气神话英雄为其背书,后者则没有,近乎纯粹的原创。
纵观国产动画电影票房榜前二十位,哪吒、李白、姜子牙、孙悟空、白蛇、杨戬……大多是改编自中国传统历史人物、古代神话传说。
动画电影制作不易,受众还需考虑年轻观众甚至儿童群体,选择耳熟能详的历史或神话人物,进行故事新编,是一种相对稳妥却也是迫于回本压力不得不为之的保守策略。而纯粹的原创则可能会丢失最基本的“护城河”,天然丧失部分优势。
就像2023年,纯粹原创的《深海》,仅为有唐朝诗人群像及李白压阵的《长安三万里》的票房之一半;2004年,《雄狮少年2》的票房仅为改编自白蛇与许仙故事的《白蛇:浮生》的五分之一。
再者,《哪吒2》与《雄狮少年2》还有一个题材方面的IP“鸿沟”:一个是奇幻神话,一个是社会现实。
奇幻的大概念下,或可包括《熊出没》系列的科幻风格,《长安三万里》里的历史秘境,《深海》的意识幻梦,《大鱼海棠》的神话新解,以及《哪吒》《姜子牙》《大圣归来》《新神榜》《白蛇》等系列的神话魔幻。
这种奇幻风格,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动画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优势,以及更容易设置出无量仙翁、炼药妖王、漫威式灭霸这类强大又邪恶的反派,几乎与动画电影天然适配。
反观书写当下社会现实的动画,虽也不乏如《我在伊朗长大》《东京教父》《萤火虫之墓》这样的佳作,但鲜有商业上大卖的例子。
究其原因,首先动画从诞生之初便与幻想、夸张、变形等艺术语言紧密相连。传统认知中,动画常被视为“造梦工具”,观众更期待通过动画逃离现实,如《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奇幻世界观,而非直面现实问题。这种认知惯性使得现实主义动画在题材选择上就显得“反直觉”——如果要剖析现实,我为什么不看一部真人出演的电影呢?
其次,现实主义动画需要在“真实再现”与“动画美学”之间找到平衡。例如,《雄狮少年》通过写实场景与卡通化角色的结合,既保留烟火气又避免过度压抑。然而,这种平衡需要极高的创作功力——过于写实可能失去动画的想象力优势,过于夸张又削弱现实感。其结果就是,现实主义风格的动画,往往缺乏“视觉爆点”作为营销抓手。
更不用说,现实主义动画在直面社会问题时难免会引发争议,而神话传说题材因文化安全性和普适性更易被接受。
市场惯性、创作难度与受众认知的多重夹击,造成了诸如《雄狮少年》此类现实主义动画的市场困境。
叁
正如《流浪地球》之于中国的科幻产业一样,2025年的春天,《哪吒2》的横空出世,对于中国的动画产业也是一部跨时代的作品。它的影响不是一时一地,而是对整个产业技术难点的克服、制作经验的累积、专门人才的储备等全方面地促进和“利好”。
而它对整个动画行业带来的最重要、最根本的启示,或许不是如何做剧本、如何选IP,而是一个朴素却逐渐为人所淡忘的真理:
天道和市场始终是会酬勤的。
面对无数技术高山、制作深渊,饺子导演的主创团队及众多动画创作者都如愚公、精卫般,一帧一帧地移山,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地填海,耗时五年半,终于完成了《哪吒2》这部“神作”。
它证明:不是我们不爱看电影了,而是不爱看庸俗无趣的烂片。
饺子导演
敖丙有一件“万龙甲”,无坚不摧,可抗天劫;《哪吒2》亦是如此,它的“万龙甲”是由全国138家大大小小的动画公司,贡献出自身最坚硬的“鳞片”,披在成都可可豆动画身上,才最终完成那惊世骇俗的1900多个特效镜头和10000多个特效元素,从而缔造出中国动画电影直达百亿元、直冲全球动画影视排行榜的票房新神话。
《哪吒1》里的“万龙甲”
只是希望我们的观众,不要因为“万龙甲”的璀璨夺目,就忽视了那些贡献出自身一件“鳞片”的海底炼狱里的“龙族”,即那些托举《哪吒2》的138家国产动画公司,以及虽未有幸参与但也在致力于创作出属于中国人的审美和表达的国产动画公司。
未来的中国动画产业需要更多的《哪吒2》,也不应该遗忘《雄狮少年2》。
如此中国动画产业的取材、表达和所能触及的命题,才能越来越宽阔,也越来越健全。
文/李瑞峰 编辑 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