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沈天浩

编辑丨徐凡

图片丨来自受访者

“系好安全带,我们60岁开始卷!”

接到越野100的采访邀约后,苗玉昌选择用这样一句话,为自己的故事开场。有趣的是,采访当天赶上大年二十六,恰好是他的60岁农历生日。我像许多他身边的朋友一样,称呼他“苗大哥”。

苗大哥出生于河南南阳,生活在美国纽约。在这个特别的人生节点到来时,他正与妻子一起在台湾旅游。无论身在何处,苗大哥都将“跑”当做自己的存在方式,此番回国他跑了广州100和深圳168,也参加了泰国清迈的UTMB大满贯。

苗大哥用数据总结过去一年:“2024年,我每天都运动,跑量1万公里,平均每天跑29公里,比前一年还多3公里;爬升544,259英尺,相当于每天爬150层楼。这一年主要是跑山比赛,中间也穿插路跑,赶上什么跑什么,没时间针对哪一个比赛训练。越野赛事也很密集,只有以赛代练。”

苗大哥是美国最大华人跑团“岚山跑团”的中心人物,还收集了不少百英里完赛的皮带扣,他也对美式、欧式和中式越野跑文化有着独到见解。“我们人类生来就是为了跑步。”苗大哥笑着说。他喜欢同年轻人一起跑比赛,拼着拼着就忘记了年龄,“他们会感染我,我同时也激励他们。”

迈入花甲之年,苗大哥有些兴奋:接下来,我还要跑得更多、更好。

以下内容为苗玉昌自述,记者进行文字整理。↓

跑步开启新人生

我最早是软件工程师,后来做法律咨询、房地产,这些都做完了,就不想再干了。看看周围的朋友们,有些已经走了,让我感叹人生苦短,必须得注意身体,不能放纵。我们生活要求不高,消费很低,不追求高档生活和高人一等的感觉。

我的童年比较困苦,家乡是河南南阳的乡村。小时候家里很穷,母亲又生病一年多后早逝。当时农村医疗不发达,也不科学,还请过巫婆来看病。我是家中老大,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每天帮母亲取药、请医生。那时候每天跑几十里路,穿过高粱地,还怕里面有狼,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东奔西跑。我身高只有1.63米,即便放在那会儿的国内也算是矮个子,什么运动项目都选不上,但这段经历大概为耐力打下了基础。

年轻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努力搬砖。“洋插队”时囊中空空,两包衣物来美国,上有老下有小,每天忙活16小时打3份工,哪里有时间锻炼?哪里有必要锻炼?到四五十岁,生活条件有所好转后,我依然忙得没空运动:每天写代码、学新技术,周末还得带孩子。快退休了,衣食竟变得过于充足,看看摸摸,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赘肉。


▲2018年全家福:我和妻子,后排是我们的两个女儿。

2019年,我决定退休,也正式开始跑步。起初是马拉松:在1月底的纽约长岛艾森豪威尔公园,我完成了人生首马,成绩是3小时34分钟。人们纷纷祝贺我:第一次跑马,就成为了BQ(波士顿马拉松准入者)!我当时甚至不知道BQ是什么,更意识不到这是很多跑者奋斗几年才能拿到的成绩,而我误打误撞地却达标了。后来朋友跟我提UTMB,我也对这几个字母一头雾水,却慢慢地进入了越野跑的圈子。

跑马不到半年后,朋友就拉我去跑越野赛,我没想太多就去了。我的首野是Bear Mountain 50英里,当时对比赛一无所知,也没有进行任何训练,以为配速是随便定的,就跟着一个人跑,一路上不喝水、不吃东西,没怎么进行补给,纯靠硬撑着跑完。结果那个人跑崩了,我反而比他快几分钟。


2020年之前,我唯一认真训练过的比赛是东京马拉松。当时我在岚山跑团的好兄弟陈强看不过我每天乱跑,就决定培养我提高马速,订计划,每天指导、监督、总结,6周下来自己也感觉进步不小。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东京马因疫情被取消,我不想浪费训练成果,就在美国本地找了两个比赛,一个在佐治亚,另一个在加州。

最后在加州Napa马拉松,我跑了2小时57分,成功破三。有趣的是,当时很多东马选手都转战这里,这个过去1000人总是报不满的赛事,那次有2000多名参赛选手。最后我总成绩48名,年龄组第二。当时我想:这可能是我跑马生涯的顶峰,毕竟55岁了。




▲2020年我在加州Napa马拉松跑了2小时57分,成功破三PB。

疫情期间,我们几乎没待在家,每天都在外面跑。美国的公园没封,我们就避开人群到处跑步。比起平日,那时候反而跑得更多,我们还趁机开车环游美国,去了德州、新墨西哥、加州,然后沿着海岸一路跑。那时候的旅馆价格是现在的1/5,我们甚至在夏威夷待了两个月,每个岛都玩了一遍——或者说跑了一遍——特别开心。


岚山跑团的幸福和烦恼

加入岚山跑团,也是在2019年。起初我只是跟着大家跑,后来越来越多人跟着我跑。让我非常骄傲的两件事:一,我是跑团里第一个完成100英里越野赛、拿到皮带扣的人;二,如今的岚山跑团已有近20人完成过百英里越野赛。

岚山跑团开始是由一群喜欢登山的人组织的,后来觉得跑步对体能的提升更好,就改成了跑团。跑团的基地是大纽约地区,成员以华人为主,也有韩国人、日本人,最初只有二十几人,如今已发展到六七百人。


我们跑团氛围极佳,每次组团参加本地比赛,都会有志愿者和啦啦队,大家互相支持。有时候去芝加哥、波士顿跑比赛,我们组织得比当地的跑团还要好,结果反客为主,变成了主要的组织者。如此这般,其他跑团的成员也愿意来参加我们的活动。

运营方面,岚山跑团依赖热心成员的自愿投入,不仅出力,还自掏腰包。跑团的年费是40美元,不算多,此外也会举办各种活动,收取少量费用。实际上,我们还经常会得到额外捐赠,有些人甚至一下子捐1000、2000、3000美元,还有公司会匹配个人捐款,所以我们的经费越来越多,如何花钱成了幸福的烦恼。现在,我们正在考虑用这些钱做一些公益,比如培养下一代跑者、支持年轻人参加比赛等等。

如果问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为这个跑团投入精力和资金,这就是原因。说实话,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能把身体搞好,能让生活更幸福,他们就愿意捐。


纽约很大,分为五个区,每个区都有自己的小分队。有大比赛时,全队会聚在一起,平时就各自分区跑。我们组织的主要活动是群跑,以及比赛后开party,大家一起聚餐、聊天、拔河、做游戏等,此外每年办一次年会。群跑是日常训练,每周末都有,此外周中有时候也会有跑步活动。大家互相督促激励,每周至少有三次群跑,不出来跑,大家就会叫你,形成了非常正能量的氛围。

岚山跑团的成员年龄整体不小,不过也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女儿小时候跟着我跑步,我们叫她“岚山二代”。不过大学毕业后过了几年,她就不愿意跟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跑了,加入了另一个跑团,那个跑团里大部分是ABC(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也有一些老外,主要讲英语。我们的跑团成员大多数是第一代移民,或是刚刚移民过来的华人,虽然现在也有一些“岚山二代”,但我相信他们再过几年,也会像我女儿一样跟我们拜拜,去参加老外的跑团了。

美国的老外跑团活动不少,我也参加过,比如皇后区长跑协会(Queens Distance Runners)。他们的组织方式与华人跑团有所不同:总的来说规模偏大(可达上千人),但活跃成员不多,活动频率也较低。我参加过他们最大规模的活动,也就五六十人到场。而且,他们的跑步节奏较慢,氛围轻松,有些老外跑团的成员体型偏胖,偶尔跑一下,更多是以社交为主。

相比之下,华人跑团更“卷”,更具竞争和提高意识,整体速度快很多。


从路跑团到越野跑团

我们跑团的越野跑分队规模也在成长:起初大家以走山为主,如今越来越多人开始跑山。对于跑者们来说,纽约最大的缺点是山不多,所以每个月可能只有一次正式的越野训练。如今岚山越野分队已经有140-150人,是全美最成熟的华人越野跑组织之一。许多纽约周边的华人跑团,如新蜂、百骏,也有成员纷纷加入我们组织的越野活动。

2024年10月,我们组织了30人从东海岸的纽约奔赴西海岸的洛杉矶附近,参加Kodiak越野超马。那是UTMB系统里的北美大满贯赛事,重要性不言而喻,整个比赛可能有三四百人参加,华人就占到80多人,其中又有超过三分之一来自岚山跑团。


大家想挑战自己,但越野跑的门槛高,需要时间积累,所以很多人还在适应阶段。为了提高成员的越野能力,我们每个月会组织几次跑山训练,教授装备选择、天气应对、补给管理等知识,还会定期在线上或线下举办经验交流会,分享跑山技巧,解答成员的问题。我自己写了很多文章放在微信和美篇上,也会转载一些专业文章给大家参考。


人类天生是为了奔跑

我们跑团里有不少励志跑者。“小燕子”夫妻尽管有三个孩子(6岁、8岁、12岁),依然能挤出时间参加越野赛,证明了热爱的力量。付月琴59岁才开始跑步,现在84岁了,仍在坚持跑马。她最初只是想锻炼身体,没想到一路跑到现在,整个人瘦得精干,精神状态极好。我们都视她为榜样,希望自己80多岁时也能像她一样健康、充满活力。

▲83岁付月琴老人在纽约中央公园十英里比赛中的冲刺视频。

另一个例子就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的妻子。她是我的老乡和高中同学,和我同岁,年轻时和我一起过苦日子。她以前不跑步,甚至连走路都出问题:那会儿她喜欢靠快走锻炼,结果膝盖积水,像半个鸡蛋那么大。她看了很多医生,包括骨科医生、家庭医生和理疗师,但医生都说她年纪大了,建议少走路、多休息。她不想放弃运动,坚持继续走,结果右腿也开始积水。

后来,我们请了一位曾在301医院工作、后来在美国开诊所的骨科医生,他同样建议她别运动,但她还是不甘心,于是决定尝试跑步。我报了全马,她也想挑战半马,结果成功完成,从此膝盖再也没疼过,积水也消失了。



▲左图:岚山跑团的美国田纳西粉丝正好在环勃朗峰徒步,正好碰到我和妻子即将完赛“巨人之旅”正在冲线,过来和我们合影。他们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只在网上看到过我们。”

右图:我和妻子完赛2023年UTMB,然后一起背靠背完成巨人之旅(即左图)。

她彻底放弃快走,改为跑步,一直跑到现在,从未再去看医生,也没有膝盖问题。当初医生给她的运动生涯“判死刑”,可事实证明,只要合理运动,身体会自我适应调整。去年,她和我一起完成了世界上最难的越野赛之一——巨人之旅。

很多人认为年纪大了不能跑步,这是错误的观念。去年,我平均每天跑29公里,总共跑了1.1万公里,膝盖毫无问题;妻子虽然跑得比我少,但她的膝盖彻底康复。这就是运动的魔力,不能盲目只听医生的话,因为很多医生的问题在于不懂运动,只会建议休息,而适量运动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人类天生是为了奔跑的。我们的祖先在森林里追猎生存,而现代生活方式让我们远离这种本能,不用跑就能吃饱饭,导致三高、肥胖、慢性病等问题。如果我们恢复奔跑习惯,身体状况才会最佳。所以,我一直坚持跑步,也鼓励身边的人跑步。


美式、欧式、中式越野赛的异同

从2022年开始,我陆续前往欧洲参赛,从西班牙的阿兰山谷到瑞士的艾格峰,再到勃朗峰两端的法国和意大利。疫情前,我基本只跑美国的比赛,解封后才开始探索欧洲赛事,一边跑步,一边旅游,也算是新的体验。除了用脚步丈量世界,通过跑不同大洲的越野赛,我也对不同的越野文化有了更深的感受。

美国赛事众多,但大多是小型比赛,规模有限。美国政府不会大力支持赛事,自然步道属于公共资源,赛事很难大规模占用,因此大部分比赛规模仅限300-400人,像西部100这样的顶级赛事,也不过三百多人。美国的赛事报名费较高,物资和补给却较为简约,主办方必须精打细算,不能接受亏损,顶多是微利运营。

国内赛事通常由政府支持,资源充足,规模庞大,组织正规。例如这次跑的深圳168,由凯乐石主办,报名费2200元,但组委会给的一件冲锋衣市价就已经在2800元,各种物资、衣服、补给食物和完赛奖品,加起来成本至少8000块,我觉得肯定是赔钱办赛,这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


在我看来,欧洲赛事更像中国模式:政府支持力度大,使其规模得以扩展。例如UTMB,参赛人数达上万人。欧洲赛事赛道陡峭、爬升大、气候变化剧烈,补给站的食物丰富,整体体验更接近中国赛事,但文化氛围更浓厚。

在志愿者组织层面,各地区的赛事也有不同。美国的赛事志愿者大多是资深跑者,他们真正了解比赛,知道跑者需要什么,所以即使一个补给站只有两三个人,服务也能做得很好。

亚洲赛事的志愿者相对较多,但服务质量参差不齐:这次深圳的比赛我感觉还不错,志愿者大部分也是跑者,很专业;泰国清迈的比赛就不太行,补给站里站了十几个人,真正在干活的只有两三个人,其他人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没有为跑者提供帮助,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太懂跑步。

说到沿途风光,美国赛事多集中在西部高海拔地区,如科罗拉多高原、亚利桑那沙漠,赛道较为单调,环境荒凉,日晒强烈。参赛者常在戈壁或荒漠中奔跑,感觉很壮阔,但视觉上缺乏变化。

相比之下,欧洲赛事风景壮丽,阿尔卑斯山的草甸、森林、雪山,以及历史悠久的古镇,再加上比美国更好的补给,使比赛更具享受感。


中国赛事近年来进步迅速,组织也越来越好,赛道环境更接近欧洲,山地多、植被丰富,自然和人文景观足够多元,也是比较养眼的比赛。

与欧洲和美国相比,华人越野跑的社群发展起步要晚一些,但近年来增长迅速,岚山跑团五六年前只有一百多人,如今正式会员超过四百,加上分区跑友已达五六百人。跑步人口在增加,超长距离的挑战者越来越多,过去完成100英里被视为大神级成就,如今岚山已有十几人加入“百英里俱乐部”。

跑者生涯的起初,我参加的赛事都在美国本土,用脚步探索了大峡谷、太浩湖、内华达山脉和雷尼尔雪山。现在,我对于其它大洲的赛事充满兴趣,借这次回国之机第一次参加了国内赛事,未来也想更多地在中国和欧洲跑赛。


▲2024年1月8日纽约中央公园半程马拉松赛上,我在凄风冬雨中拼搏。

2024年,我成为了巨人之旅首位完赛的华人选手;2025年,我计划先跑UTMB的TDS,再去阿尔卑斯山脉的另一侧,跑450km的冰川之旅,相当于背靠背比赛,挑战极大,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完成。与此同时,我真心希望国内的越野赛越来越好,也期待下次回国跑赛,继续和大家一起“卷”。毕竟,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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