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一口井,总有一天我们会掉下去。
掉入井中,慌乱、失序、哀凉。然而,在众多陷入井中挣扎着的人之间,村上春树创造了一种主人公,他们总有一种力量:具备勇气,理直气壮地坚决活下去。
杨照在新书《就算我全无胜算:村上春树》谈村上,从《挪威的森林》“我可以感觉到所谓责任这东西”的小林绿,到《海边的卡夫卡》“要做全世界最强悍的十五岁少年”的田村,到《1Q84》的青豆和天吾,毅然将自己从噩梦中解救出来......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液,就算注定要掉进井里,都不会轻易放弃活着的责任。不管这责任看来多么不吸引人。
他认为村上春树不止写出了我们的懦弱,还有我们想要呼唤的勇气对象。
杨照/著,春潮Nov+丨中信出版集团
作品选读
最畅销的小说
《挪威的森林》会是村上春树最畅销的小说,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但是《挪威的森林》在日本一上市就大卖几百万册,累积至今超过了一千万册,无可避免在我心中引发了问题:“为什么一本如此哀伤的小说,可以在一个逃避哀伤的时代里,变得如此热门?”
《挪威的森林》一开头,铺陈完了飞机上的回忆情景后,立即出现的是一口井。“井在草原尽头开始要进入杂木林的分界线上。大地忽然打开直径十米左右的黑暗洞穴,被草巧妙地覆盖隐藏着。周围既没有木栅,也没有稍微高起的井边砌石。只有那张开的洞口而已。”
这是真正的开端,也是整部小说的核心隐喻。我们的人生,至少是小说主角们的人生,就是一段走在有着一口隐藏的井的草原上的旅程。他们之所以成为小说的主角,之所以一起发展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因为他们都在无从防备的情况下,掉入了那可怕的井。
直子形容掉入井中的可怕:“如果脖子就那样骨折,很干脆地死掉倒还好,万一只是扭伤脚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尽管大声叫喊,也没有人听见,不可能有谁会发现,周围只有蜈蚣或蜘蛛在爬动着,散落着一大堆死在那里的人的白骨,阴暗而潮湿。而上方光线形成的圆圈简直像冬天的月亮一样小小地浮在上面。在那样的地方孤零零地逐渐慢慢地死去。”
这其实也就是直子自己生命的描述。在她无从防备的情况下,青梅竹马的情人木月突然自杀了。没有遗书,没有解释,就这样死了。直子被抛入那大声喊叫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井里。她仅能得到的一点安慰,来自同样因为木月之死大受打击的渡边君。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是困守在井底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绝望的哀伤。
玲子姐是另一个掉入井里的人。她比直子幸运又比直子不幸。幸运的是她曾经被从井里救上去过。她遇到一个单纯的人,单纯到想和她“共同拥有心中一切”的男人,她能够重新过正常的生活。不幸的是,一次被救上来,无法保证不会第二次再掉下去,又是在无从防备的情况下,玲子栽在一个邪恶的小女孩手中,又掉入那可怕的井里。
在这样的核心角色之外,村上春树又加上了一个冷酷、现实、算计,根本无法或不愿体会人间爱情的永泽,和永泽身边偏偏没有办法算计、没有办法背叛自己爱情感受的初美姐,两个人之间无望的纠结。
小林绿的勇气
这些人物构成的关系,为什么能吸引那么多人来读,为什么他们不会在阅读过程中,被那深深的哀伤冻伤,至少没有被逼退继续阅读下去的欲望?显然很多人读下去了,而且还愿意口耳相传呼唤别人也来读,这本书才成为一个社会现象,乃至社会事件。
难道是因为小说中另外一个角色,那个常常疯疯癫癫做出大胆行为、讲着别人不一定能理解的话的小林绿?只有她,身上没有沾染那份莫名其妙掉入井中的慌乱、失序与哀凉。
然则,在这样一群陷入井中挣扎着的人之间,小林绿是什么?或说,她有什么力量,不只介入他们的世界,还进而改变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架构呢?
我相信书中有一段话,藏着重要的答案,那是收到玲子姐告知直子状况恶化的信之后,渡边在心中对着死去的朋友说的:
喂!木月,我想。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决定活下去的,而且决定尽我的力好好活下去。……为什么呢?因为我喜欢她(直子),我比她坚强。而且我以后还要更坚强,更成熟。要变成大人喏。因为不能不这样。我过去曾经想过但愿永远留在十七或十八岁,但现在不这么想了。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哦。我可以感觉到所谓责任这东西。木月你听好哦,我已经不再是跟你在一起那时候的我了。我已经二十岁了哦。而且我不得不为了继续活下去而付出代价。
“我可以感觉到所谓责任这东西。”这正是看来疯疯癫癫的小林绿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她从来没有逃避过活着应该要承担的责任,不管这责任看来多么不吸引人。她和姐姐两个人轮流看店、照顾病中的父亲。她很累,也很寂寞,会对渡边说:“我,现在真的累得要命,希望有人在旁边一面说我可爱或漂亮,一面哄我睡觉。只是这样而已。”但她没有逃避,也不是要逃避:“等我醒过来时,就会恢复得精神饱满,再也不会任性地要求你做这种无理的事了。”
相较于小林绿,小说中的其他角色,都缺乏这份活力,这份勇气,这份认定并选择坚强活下去、愿意为了活下去而付出代价的精神。这份精神感染了渡边,应该也就是这份精神撑住了这部哀伤的小说,让读者能不绝望地、保持兴味地一直阅读下去吧。
《挪威的森林》结束在这样一句话上:“我正从不能确定是什么地方的某个场所正中央继续呼唤着绿。”
我们谁都不能确定生命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哪里,没有把握下一步会不会就掉进那个草原的井里。我们需要勇气,我们也就自然地羡慕像小林绿这样理直气壮坚决活下去的人。《挪威的森林》写出了我们的懦弱,以及我们想要呼唤的勇气对象。
《挪威的森林》剧照
活下去的责任
并不是一开始,我就能够在《挪威的森林》里清楚读出这样的讯息,而是穿越三十年的时间,穿越许多村上春树的作品,让我对于小说中的关键词愈来愈敏感,也愈来愈有把握。
“我可以感觉到所谓责任这东西。”尤其是活下去的责任,以及对抗命运条件的责任,这是三十年来没有从村上春树的小说追求中离开须臾的主题。他在不同的小说中,用不同手法,探索这个主题的不同面向:我们对于自我行为的责任、对于过往记忆的责任、对于依照命令从事的责任、对于幻想/ 梦想的责任,乃至于对于命运与宿命态度的责任。
最直接、明确展开这一责任主题的小说,是《海边的卡夫卡》。《海边的卡夫卡》的小说概念,建立在叶芝的一句诗上:“责任始自梦想。”对村上春树而言,决定你的不是你吃了什么,不是你做了什么,重要的是你想了什么,甚至是你梦想了什么。你做什么样的梦,你怀抱什么样的梦想,比其他一切更真实地决定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此,你就不能只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必须进一步对自己所梦想的负责。
而且唯有愿意对自己的梦想负责,人才能勇敢地、强悍地决定自己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十多年读下来,我很确定:村上春树是个死心眼的小说家。不管他写什么样的小说题材,一旦被他写了,那小说就带有浓厚的“成长小说”性质。不过,他写的,不是少年如何在社会中成长,懂得如何活在社会里;而是少年如何对抗社会而成长,认知自己的梦想,以及愿意为这梦想承担责任、付出代价。
所以他的小说里,会一直出现“勇气”“强悍”这样的字眼。在《海边的卡夫卡》里,乌鸦如此不容商量地告诉田村卡夫卡:“要做全世界最强悍的十五岁少年。”
这种勇气、强悍的追求,是成长的关键,村上春树如是坚持,而且坚持:这种勇气、强悍的追求,是人生唯一最重要的事,至少是小说碰触人生唯一最重要的主题。
写了四十年的小说,也就重复写了四十年少年成长的考验。在大长篇《1Q84》里,村上春树写的,还是青豆和天吾这两个人的成长:如何找到足够的彼此间的信念,勇敢、强悍地将自己从噩梦中解救出来。那个青豆,当她放弃自杀,决心一定要带着天吾离开那个噩梦世界时,她身上流着的,也就是和小林绿一样的血液,就算注定要掉进井里,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活着的责任。
村上春树真正创造的奇观,不是那些几百万、几千万的销售数据,而是不懈、不停地书写了四十年成长奋斗经验,始终在少年与成人的边境上徘徊,拒绝正式进入成人的领域,作为一个执迷于勇敢、强悍活着的永远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