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和舅妈的四季相处时光
在那个供销社门口总有人摆摊算命的年代,我们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比城里都要重。奶奶一听说妈妈又怀了个丫头片子,当场黑着脸走人,连看都不看我刚出生的小妹一眼。那时候我才五岁,还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会让大人这么生气。直到舅妈把我接去她家住了整整三年,我才懂得,有时候看似的不幸,却是改变人生的转折点。
重男轻女的阴影下
1992年的六月,东北的天气已经转暖,但辽阳县城的居民心里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国企改革的风声愈演愈烈,我们这个以纺织厂为主的小县城,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
那天下午,妈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奶奶突然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刚从巷口的王大娘那算来的卦。
"又是个闺女!"奶奶把纸往地上一摔,"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六个了,六个都是闺女!"
妈妈低着头,搓衣服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动作。泡沫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翻滚,像极了她此刻翻涌的心事。
我和姐姐正蹲在墙角掰玉米,被奶奶的声音吓得一激灵。二妹和三妹在屋里午睡,最小的四妹还在襁褓中。
"儿媳妇,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李家就老三这一根独苗。你看看隔壁王家,两个儿子,前年又添了个大胖小子。再看看咱家,一群丫头片子,连个像样的都没有!"
妈妈终于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水珠,也不知是洗衣服溅上的还是泪水。"娘,医生说这胎才三个月,哪能看得出是男是女?"
"呸!"奶奶啐了一口,"王大娘算卦准着呢!你是不是又想说她胡说八道?前两胎她都算准了,这回准没错!"
我偷偷瞄了眼妈妈微微隆起的肚子。那里面真的是个妹妹吗?为什么大人们这么在意是弟弟还是妹妹?
正说着,外婆家的自行车在院门口停下。舅妈王秀兰推着车走进来,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新鲜的玉米和几个西红柿。
"四姐,我给你送点..."舅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院子里凝重的气氛。
奶奶看见舅妈来了,更来气了:"你们娘家倒是会生儿子,就是我们老李家的种不行!"说完,也不管舅妈尴尬的表情,转身就走。
舅妈是个心细的人,见状赶紧把菜放下,扶着妈妈进屋。我和姐姐也跟着进去,看见妈妈扑在舅妈怀里哭得直抽抽。
"秀兰,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没用?生这么多孩子,一个儿子都没有..."妈妈的声音里满是自责。
舅妈轻轻拍着妈妈的背:"四姐,你别这么想。你看看你的几个闺女,一个个多懂事。荷花今年都上小学了,成绩多好。"
我听见舅妈提到我的名字,心里一阵温暖。是啊,上个学期我还得了全班第一名呢。
舅妈继续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整天想着生儿子。你看我们学校的李校长,三个女儿,现在一个在北京读大学,一个在省城当医生,小女儿也考上了师范。比那些整天喝酒打牌的儿子强多了!"
这时,四妹在里屋醒了,哇哇大哭。妈妈擦了擦眼泪要去抱她,舅妈按住她:"你别动,我去。"
看着舅妈熟练地抱起四妹,轻轻拍着她,嘴里哼着小曲,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表哥总说他妈妈偏心。舅妈对我们几个外甥女,真的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当天晚上,舅妈没回家。她让表哥自己回去,说要在我们家住几天。我听见她半夜里和妈妈说话,说什么"让荷花去我家住段时间","你安心养胎"之类的。
就这样,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我住进了舅舅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一住就是三年,也不知道这三年会给我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
舅舅家在县城,是一栋两层的楼房。楼下开着一家文具店,是舅妈的副业。舅舅在县一中教语文,是个斯文人,总是穿着笔挺的衬衫,打着领带。表哥比我大一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整天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
搬去舅舅家的第一天晚上,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着。舅妈发现后,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她说,她小时候也因为家里穷,在姑姑家住过两年。
"那时候姑姑对我特别好,"舅妈轻声说,"现在姑姑年纪大了,我常去看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因为她教会我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你得到了多少,而是你能付出多少。"舅妈摸摸我的头,"荷花,你要记住,你现在得到的爱,将来也要传递给别人。"
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是这些年过去,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舅妈温柔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
生活的转折点
在舅妈家的日子,和村里完全不同。每天早上,我被城里的广播声吵醒。楼下文具店的收音机总是播放着《新闻联播》,隔壁永和豆浆的老板娘麻利地摆放着桌椅。
表哥起得比我早,穿戴整齐就去上学。舅妈总是叮嘱他:"路上小心点,记得照顾妹妹。"表哥不耐烦地应着,背着书包就跑。我跟在后面,像个小尾巴。
上学第一天,我怯生生地站在教室门口。城里的孩子说话都带着蹩脚的普通话,衣服也比我们村里的漂亮。课间操时,有人笑我的塑料凉鞋,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放学回家,我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就哭。舅妈听见动静,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鸡蛋面进来。
"谁欺负我们荷花了?"舅妈轻声问。
我摇摇头,抽噎着说:"我想回家...这里的孩子都不和我玩。"
舅妈看着我,突然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开文具店吗?"
我好奇地抬起头。
"因为我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舅妈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布鞋,"明天换上这个去学校。记住,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还没有足够准备好。"
从那天起,舅妈每天放学后辅导我写作业。她说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就买了一摞练字本,教我一笔一画地练。舅舅也会在批改作业的间隙,给我讲解数学题。
慢慢地,我的成绩开始提高。期中考试,我考了班级第三名。舅妈高兴得给我煮了一顿红烧肉,还特意打电话告诉妈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到周末,舅妈会带我去她娘家的云吞店帮忙。她说干活要讲究方法,切葱花时手要快,和面时力道要均匀。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记住了她说的每一句话。
表哥起初对我很排斥,总说我抢走了他妈妈的注意力。有一次为了一块糖,他推了我一把。我不甘示弱,也推回去。结果我们俩都摔在地上,打成一团。
舅妈听见动静跑来,不由分说把我们俩分开。她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打架就是打我的心。"
那句"都是我的孩子",让我和表哥都愣住了。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改善。虽然还会拌嘴,但再也没动过手。
1993年春节,妈妈带着最小的妹妹来看我。她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说话也有了底气。原来这段时间,她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在纺织厂做计件工人。
"要不是你舅妈支持我,我可能还在村里种地。"妈妈看着我,欣慰地说,"荷花,你要好好读书,别辜负舅妈的期望。"
那年夏天,舅妈怀孕了。她坚持让我留下,说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回村后会荒废学习。
直到她肚子大得实在干不了活,妈妈才把我接回家。临走那天,舅妈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练字本和几支钢笔。
"别忘了每天练字。"她说,"记住,你永远是我的好女儿。"
命运的交织
回到村里后,我依然保持着在舅妈家养成的习惯。每天早起,写完作业才出去玩。奶奶看见我这样,嘴上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轻蔑让人难受。
"就她一个闺女,整天写写画画,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奶奶经常和串门的邻居这样说。
1994年初,舅妈生下了表弟。全家人都很高兴,连一向苛刻的奶奶都露出了笑容。但舅妈却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关键是要教育好。"
这话传到奶奶耳朵里,又惹来一顿数落:"你们城里人就是观念新,我们农村人都是实在人,要儿子传宗接代,这有什么不对?"
妈妈这时候却站出来了:"是啊,观念新有什么不好?您看荷花,在秀兰那住了三年,现在学习多好。前几天老师还说她可能能考上县重点中学呢!"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妈妈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媳妇,眼神里有了光。
舅妈坐月子期间,我每个周末都去县城看她。有时候帮着照看表弟,有时候在文具店帮忙。舅妈虽然身体还虚弱,却总惦记着我的学习。
"你们村小学师资不行,"舅妈说,"要是能考上县重点中学,明年就可以住校了。"
我点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出好成绩。那一年,我的作业本用了整整一摞,练字本更是写满了好几本。
六年级的春天,我参加了县重点中学的选拔考试。考场就在县一中,我坐在教室里,想起舅妈的话:"记住,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还没有足够准备好。"
成绩公布那天,我被县重点中学录取了。妈妈第一时间给舅妈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舅妈的笑声:"我就知道荷花能行!"
那个夏天,村里人的态度开始变了。原来总说我好高骛远的王婶,现在见了我都笑着打招呼。奶奶虽然还是不怎么理我,但再也不说那些难听的话了。
开学前,舅妈带我去镇上买了新校服和文具。在等公交车时,她突然说:"荷花,你知道吗?其实你来我家那三年,教会我的东西比我教给你的还多。"
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让我明白了,"舅妈望着远处,"爱是不分血缘的。那些年,每次看着你认真学习的样子,我就在想,要是我将来的孩子能有你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公交车来了,带起一阵灰尘。我看见舅妈眼角有泪光,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原来这些年,不只是我在成长,舅妈也在改变。
生命的传承
2024年的冬天特别冷。辽阳的积雪厚得能没过脚踝,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想起了很多往事。
住院部的走廊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县医院的味道一模一样。那时候,我因为感冒发烧,舅妈整晚守在病床前,给我擦汗、换毛巾。
电话是表哥打来的,说舅妈查出心脏有问题,需要做搭桥手术。我二话没说,订了最早的火车票从沈阳赶回来。
病房里,舅妈躺在床上,头发已经全白了。见我进来,她想坐起来,被我按住:"您别动。"
"你看你,忙着工作还往回跑。"舅妈的声音虚弱,但依然温柔,"就是个小手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握着她的手,感受着那些岁月留下的茧子。这双手教过我写字,教过我包云吞,也曾经在我发烧时给我擦汗。现在却因为病痛而显得苍老。
表哥在一旁说:"妈,您就别操心了。荷花姐特意请了假回来,您就安心养病。"
听到"荷花姐"这个称呼,我鼻子一酸。记得小时候,表哥最讨厌叫我姐姐,总说自己才是大的。现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说话做事都稳重了许多。
"你表哥现在可懂事了,"舅妈笑着说,"知道照顾人了。以前那个整天和你抢糖吃的小男孩,现在也当爸爸了。"
我们聊着过去的事,说到开心处,舅妈突然咳嗽起来。我赶紧端来水,一点一点喂她喝下。
"你知道吗?"喝完水,舅妈拉着我的手说,"那年你来我家住,是我最正确的决定。看着你一天天长大,考上重点中学,后来上了大学,工作成家...我就觉得,自己没白活这一辈子。"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那年我考上沈阳的大学,舅妈卖了两个月的文具,给我买了人生第一台笔记本电脑。她说:"现在不比从前了,大学生没电脑怎么行?"
后来我工作了,想给她钱,她总是推辞。只说:"你过得好,就是对舅妈最好的报答。"
夜深了,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我守在病房里,看着舅妈沉睡的面容。窗外的雪还在下,覆盖了整个世界。
我想起妈妈常说的话:"要不是你舅妈,我们的命运可能就不一样了。"是啊,如果不是舅妈,我可能没机会读书,可能早就在村里结婚生子。是她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人生可能。
第二天一早,手术前,舅妈让我凑近点。她说:"答应我,以后要善待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就像当年我对你那样。"
我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刻,我终于完全理解了她当年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你得到了多少,而是你能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