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立群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个周末,我要回宜兴张渚老家喝喜酒,并且做证婚人。酒宴设在隐龙谷。听当地人说,这个酒店很高档,占地面积3600亩,其中绿化2000亩,总投资13亿元,精心打磨了6年,但它原来是个石宕。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道路改。靠着无远弗届的导航,汽车七拐八拐,开过熟悉又陌生的田地、沟渠、农舍,开进了一片环山庄园。又开了小半天,终于来到气宇轩昂的酒店跟前。没有在第一时间进酒店,我被眼前的一汪湖水拽住了。山中有湖,湖面广阔,这本已堪称胜景,怎料湖中还有高矶,矶上更是草木葳蕤,上有飞鸟蹁跹。再仔细看来,只见湖水清碧,蓝天倒映,远山相衬,格外妖娆。老同学热情地告诉我,这是“宜兴马尔代夫”,是网红湖,因为岩石里的矿物质使水体特别好看。他还说,周边经修复的石宕,基本上都有这样的“标配”,这就吸引了很多观光客。妻子并非土生土长,此情此景于她无动其衷,但活泼山水的灵秀样貌,周遭植物滋润清新的自然气息——仿佛还有其他——强烈地吸引着我,温暖着我。是什么?我努力探究。是酒店之高档与地理位置的巨大反差,是原本残山与而今秀水的天翻地覆,是今日幸福与昔日悲苦的脱胎换骨,或者还有其他什么?
张渚多山,靠山吃山是硬道理。20世纪80年代,与石头相关的企业遍地开花。乡人都知道,大概3年“吃”掉一座山,我现在所处的东龙村老虎山石宕,最多时有21个村在开采,张渚因此成了华东地区最大的建材市场。
石头开采后或轧成石子、沙子,或烧成石灰,由水路外运,少年时我第一次独闯上海滩,就是缘于这运沙船。我的三叔和周边众多农民都以采石为生。一次放炮,他因未戴安全帽而遭落石击打身亡。婶婶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对方亡妻则因不小心落入石灰窑而化为灰烬。邻居张某兵也是人亡家破,赵家儿子则被飞石击瞎一只眼睛……这样的事故隔三岔五上演,无知和无奈是不变的基调,老天也只是偷懒地换一换主角、方式和地点。婶婶的后任丈夫仍旧从事开山采石。
当时的渚东乡90%的经济来源靠石头,东龙村有近百只石灰窑罐。每天清晨,唤醒我的不是公鸡,而是一阵接一阵响起的拖拉机发动声——出发前往老虎山。老虎山,祖山窑,狮子山(茗岭)一天天在消逝,少年的我日渐长大……隆隆炮声、滚滚车轮、皑皑烟雾、横流污水,少年所见至今深刻脑海。
昔我往矣,残山剩水。
今我来思,绿水青山。
新郎小夏也是宜兴人,当兵转业到无锡市某机关工作。他响应市里“双百行动”号召,受机关委派到家乡某村挂职共建,这既是他人生坐标上的回归,更是跨进了城市助力乡村振兴的时代洪流。
宴席散去,食客来去匆匆。显然,他们被美酒醉到了,而不像我,独自醉倒在这片迷人的湖光山色里。他们中也有在上车前浅浅一瞥的——就像酒桌上浅尝的我,却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曾经叫作老虎山,更不知道,老虎山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过往。我踽踽独行,妻子问我是不是丢了钥匙。我心想,多年后,村人说不定会忘记老虎山的过往。
高中同学胡志杰如今是名记者,而且是专注于家乡发展变化的驻地记者。他说,2003年起,张渚镇下大力气部署建材产业转型,全镇共关停100多个矿山宕口、200多个石灰窑、近300个建材码头。曾经热闹的老虎山终于沉寂下来了。隐龙谷酒店,就是当地企业家殷跃伟利用废弃矿坑建设的温泉酒店。
曾经的矿坑变成了一潭碧绿的湖水,曾经满目疮痍的老虎山成了生态“客厅”。这不啻于川剧里的“变脸” ,但它又是真真切切的大型实景剧,剧里有历史,有逝去的三叔,改嫁的三婶,少年旁观的我;每天上演的是现实,他们是由采石工转型而来的酒店员工,是见证了“脏张渚”“灰张渚”而今热情报道美丽乡村发展的记者,是隔三差五来举办草坪婚礼的新人。
记者同学告诉我,生态“客厅”的“养成”为村级发展开拓了新思路。隐龙谷现在不仅为东龙村带来了大量可支配收入,还解决了村里400多人的就业问题。而在美丽乡村打造上,东龙村更是得心应手。近年来,东龙村投入2000多万元,对村庄民房进行艺术化立面出新,并且完善了道路、广场等设施。前几年,东龙村鱼桥入选第九批次江苏省特色田园乡村名单,这里的小桥流水、农家宅院成了城里人的打卡新选择。
站在这样一个有故事、有“深度”的湖边,我的感受也就复杂起来,这倒不因为看到了湖光山色,而是仿佛走进“时光隧道”,在有限的生命里看到了具体而微的沧海桑田,因而受到极大的震撼和启示。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这是一千年前唐代诗人张旭在鱼桥留下的作品《桃花溪》——对的,就是前面所说的鱼桥。但我要申明的是,他所说的“石矶”并非我眼前的“高矶”,我眼前的浑身上下布满凿痕;我的“高矶”二字,也决不是借用张旭所言,它是我油然而生的两个字。睹此矶思彼矶,我感受到了阿来的感慨:“这片深广的土地,创造过、辉煌过、悲怆过的民众,在苦乐之间,延续着生生不已的生活。”看着想着,我想到了永恒与短暂。
扬之水,白石凿凿……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扬之水,白石粼粼……不敢以告人。参加婚宴是喜事,但于无意中,我踏入了当年三叔和许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地方,不由地悲从中来。但更多的,是内心的喜悦:我见证了一部“石头记”,它关乎爱情与婚姻,关乎爆破与修复,还关乎“不敢以告人”的悲喜。
作者简介
吴立群,现在无锡市科协工作,爱好写作,在《人民日报》《中国文艺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无锡日报》《江南晚报》等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各类作品2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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