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春节期间我所在的一个群里,一些群友们的讨论说起。
“近期的一些重大创新,DeepSeek、宇树科技等等,都发生在杭州,这是偶然的吗?施一公校长把国内首家顶端研究型大学西湖大学放在杭州,是很有远见的。”
“杭州‘六小龙’之一强脑科技(BrainCo),做脑机接口的,我是创始投资人之一,这是一家原来在美国的公司。当年搬回国内的时候在长三角两个城市间选择,最后决定落在杭州。”
“杭州的确是个好地方:政府开明务实,整体环境自由,鼓励创新。”
“杭州人杰地灵、严谨务实、经济发达、环境优美,我在建银国际时,投资了零跑汽车等几个项目,从投资到上市都很成功,投资效益很好。”
“现在中国科技创新做得好的城市应该首推杭州。”
群友们还对杭州和深圳的创新环境进行了比较。
深圳的朋友说,深圳的创新“以前还行,有改革红利,最近这几年变弱了”,“缺乏好大学,缺乏后劲”“内地化”“不敢担当”了。我说,深圳是中国企业家的摇篮,很多地方都羡慕深圳的创新机制,深圳通过对外合作也创设了不少好大学,并孕育了中科院先进院等新型研究机构。不过,在大疆之后,深圳特别亮眼的创新公司确实不多,柔宇科技曾经闪亮,现在已被法院裁定破产了。这确实值得思考。
刚刚举行的广东省高质量发展大会上,省委书记提到了三个引领时代浪潮的公司的名字:华为、深度求索(DeepSeek)、宇树科技,后两个都是杭州的,分别于2018年、2016年在杭州西湖区艺创小镇和滨江区西兴街道成立。
论城市经济总量,2024年杭州排(内地)第八,在上海、北京、深圳、重庆、广州、苏州、成都之后,但论创新能力,凭着“六小龙”的崛起,杭州最近确实风头无二。
如同2008年上海市“两会”上俞正声提出“上海为什么没出马云”一样,最近不少地方都在思考,为什么DeepSeek、游戏科学、宇树科技这一代创新企业没有出在我们这儿?从电商时代到AI时代,从互联网创新到硬科技创新,为什么杭州总在扮演先行者、创新者的角色?
为年轻人打造生态
不久前的浙江省“两会”,“杭州六小龙”是代表委员们的热议话题。一位代表说:“这6家企业在杭州集体井喷,我并不感到意外,并非‘忽如一夜春风来’,而是因为杭州的创新土壤足够肥沃。”
这些土壤包括:政策支持、资本支持、高校资源(浙大之于杭州如斯坦福之于硅谷)、人才集聚、产业链基础、产学研协同、国际化视野,以及政府“园丁而非设计师”的角色定位等等。
“六小龙”清一色是民企,没有哪个是政府规划出来、官员教出来的,都是市场主体打拼的结果。
但为什么杭州的创新成功率这么高?和政府在环境营造方面的努力绝对是分不开的。
杭州市委组织部在《从“悟空”的出圈看杭州青年人才创新创业生态》的报告中说,(2018年)游戏科学的两位创始人,怀揣着要做高质量单机游戏的梦想来到杭州。在长达6年的研发期中,杭州始终耐心陪伴,静待花开。2019年,公司属地西湖区艺创小镇提供了3600平方米物业支持,主创冯骥考虑到未来发展,提出再租赁两栋办公楼,但要“等项目扩大了再来拿”。小镇管委会便将办公楼保留空置3年,直到2024年履约,还给予了一年免租优惠。
虽然冯骥团队有在腾讯游戏工作过的背景,但到杭州创业时,他们也并非顶呱呱的“大牛”。换到别的地方,我估计不可能得到如此支持。对民企这样支持,要是出不了成绩怎么办?
冯骥对为什么落地杭州的解释是:杭州能够耐得住性子。
今天看杭州,创新明星迭出,其实,这是多年来坚持打造利于、易于青年人创新创业的生态、在“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就给予呵护、陪伴的结果。
2008年杭州出台了《杭州市高校毕业生创业三年行动计划》,至今已经滚动出台6轮,受益面越来越广。近年杭州大力实施“青荷计划”, 不断完善青年就业创业和生活安居的政策体系,2020年至今全市引进的35岁以下大学生累计超过200万名,人才净流入率连续位居全国第一。
以常住人口计,目前杭州每三个人就有一个青年人。被杭州吸引来的人才,既有科学家、名校学霸、大厂精英,也有美发师、汽车技师、网络畅销书作家、农创客等专业技术人才、高技能人才,还有获评高层次人才的快递小哥和足浴工,真可谓“不拘一格降人才”。
说到“青荷计划”,其具体支点有8个:
1、青荷游学。邀请海外青年人才来杭走访、交流、游学,提供补贴和出入境等便利;
2、青荷云聘。每年向全球大学生推出数百场各类招聘活动;
3、青荷创赛。每年举办面向青年人才的创新创业赛事600场;
4、青荷乐业。向来杭工作的应届大学生发放生活补贴,建设全链条创业服务的青创综合体;
5、青荷工程。支持青年人才挑大梁、当主角,市级人才计划青年比例提升至60%左右;
6、青荷安居。“青荷驿站”向来杭求职面试的青年人才提供7天免费住宿。持续推出面向青年人的保障性住房。发放应届大学生租房补贴;
7、青荷礼包。向新来杭大学生发放地铁公交、公园旅游年卡电子礼包,提供优惠金融等服务;
8、青荷对对。每周为在杭青年组织交友联谊、文化交流、社团兴趣小组等活动,帮助新来杭青年群体加快融入城市。
显然,杭州能成为创新之城,是久久为功,是系统和生态的成功。杭州市委组织部的报告中写到,“走进游戏科学员工在艺创小镇的单身公寓,干净的楼道、敞亮的房间、温馨的布局、低廉的租金都非常贴合创业初期年轻人的需求。工余时间骑个单车就能到附近的中国美术学院蹭课看展,每逢周末小镇还经常有露天音乐会、青年市集”。这个小镇已经聚集了追光动画、时光坐标等3000多家文创企业,制作了《长安三万里》《白蛇:浮生》等优秀动画电影。
让创业者安心创业
1月31日晚,一家总部在北京、主要做数据软件的公司市值风云的董事长杨峰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内容,很快刷屏。他说,市值风云App作为杭州余杭区未来科技城招商引资的公司之一,我真的觉得,杭州不成功,就没天理了:
1、整个入驻过程、补贴申请过程,没吃过一顿饭,没喝过一顿酒,没送过一根烟……
2、房子帮你找好,房租减半;答应你的政府补助(研发费用返还,而不是税收返还哟),按约定时间自动打款,直接到账,无须你再去跑腿,再去问,再去催,再去请吃饭;
3、事办完,政府部门的人就消失了,从来不烦你,从不对你指手画脚,……对接人的角色就是:有事你找我,第一时间给你办,没事就自动消失……
4、最重要的:杭州市是禁止“远洋捕捞”的,任何外地衙门到杭州办案,必须报备,报备获批,必须有地方副局长级陪同才能办案……
杨峰最后说,各地如果要学,还得先学习吃盒饭——余杭区招商办出去学习经验的时候,是不吃招待的,只吃盒饭,办完事就走。那种乌泱乌泱一大片的学习团考察团,喝得东倒西歪的学习,哪个老板见到都害怕——年轻一代的专业型老板、理工科老板,鲜有喜欢喝酒,喜欢应酬的。
2024年6月,杨峰就发过一条朋友圈——“感谢杭州未来科技城管委会!每年两三百万现金补贴直接打到账上,然后发个短信告诉你:钱到了,你们查一下。如果地方政府都有这样的服务水平,(企业)何愁走不出低谷?”那天,公司收到了来自杭州未来科技城管委会的102.82万元补助,其中研发补助91.14万元,房租补助11.68万元。之前,公司还收到过管委会两笔现金补助,共232.87万元。
据《都市快报》报道,2023年,余杭区累计兑现各类惠企政策资金114.03亿元,惠及企业10.61万家。
说实话,我并不认同地方在招商引资中比赛谁的惠企资金更多,但我高度认同那种不用吃饭、不用喝酒、不用多跑腿、政府办完事就消失了的营商环境。和那些天天盯着市场主体找麻烦、寻租捕捞盛行的地方相比,杭州真的是“创业天堂”。
网上经常可以看到企业对杭州政务“店小二化”“像iOS系统般稳定可靠,像微信小程序般随用随走,像淘宝客服般有求必应”的生动描述。
“某AI公司CEO凌晨3点提交补贴申请,第二天早上9点就收到了银行到账短信。他反复检查转账备注栏,确认不是‘诈骗测试’,最后发现落款赫然写着‘余杭区财政局’。”
“招商办对接半年,至今不知道科长长什么样——所有的材料交接都在市民中心智能文件柜完成,像取快递一样丝滑。”
“双十一我们销售额破亿,区领导送来个‘隐形锦旗’——就是(领导)完全没出现,但在凌晨两点给服务器机房增派了电力保障车。”
这些并非段子,而是事实。2023年余杭区财政数据显示,企业研发补贴从申报到拨付,平均耗时为1.8个工作日。
2015年,施一公希望完成“人生最想完成的一件大事”——创办西湖大学,当年坐了19趟高铁到杭州,2016年坐了40趟,之后在杭州安家。他说过一个细节,“(2015年)我们去和西湖区政府沟通,有一位普通公务员有感而发,只要在我的位置上一天,就全力以赴支持西湖大学一天,等退休了,我也会让继任和同事继续支持。”
“六小龙”不会出现在哪里?
最近,网上有很多关于DeepSeek、游戏科学、宇树科技等“六小龙”为何没有出在深圳、张江、广州、南京、中科院等等的讨论,很多人也邀请DeepSeek就此作答。
我把我看到的有触动、有启发的主要观点,归纳如下:
1、如果一个地方,把资源更多向“国家队”“大院大所”“海归精英”倾斜,更多由政府强力主导科创的规划设计、产业目录、项目统筹、资金投入、资源配置,并且采用科层化、硬件主导、合规优先、短期效果要“看得见摸得着”等做法,在政府考核中也没有支持创新公司、创新技术的“免责条款”,就很难产生“六小龙”这样带有本土草根气质的民营企业。
2、如果一个科创体系,科研人员主要陷在“唯论文、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的逻辑中,主要围绕追赶型技术和风险小、易出成果的改良型课题努力,购买一张GPU显卡都需要多层审批,科研人员也无法有效分享商品化、产业化的成果,不可能产生“六小龙”。
3、如果一个地方的产业结构还是传统的大型工业企业为主,政府更习惯当监管者,习惯于“先定规矩再放行”,对民企“将信将疑”“疑神疑鬼”,不可能产生“六小龙”。
4、如果一个地方的教育、科研与产业、市场之间,存在有形无形的各种围墙,不可能产生“六小龙”。
5、如果一个地方的房价与生活成本高企,且没有有助于年轻人留存与发展的对冲手段,不可能产生“六小龙”。
当然,“六小龙”并不是判别一个地方科创水平的唯一标志。中国城市的科创之路是多元化的,根植于各地的禀赋和选择之中。中关村有中关村的路,张江有张江的路,南山有南山的路,苏州工业园有苏州工业园的路,光谷有光谷的路……。
伴随成都可可豆动画影视有限公司制作的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打破中国影史票房纪录,2月6日,成都市委书记前往调研,勉励他们充分挖掘四川和成都特色元素。显然,成都也有成都的路。
因地制宜,龙争虎斗,中国的创新会更精彩。
最后要说的是,“六小龙”的成功也不能归为杭州一地。冯骐团队源于腾讯,宇树科技创始人王兴兴在上海大学机械工程专业读研究生期间开发出了全自由度高性能四足机器人XDog,并在“星创师”大赛中拿到二等奖,8万元奖金是他人生中第一桶金。他毕业后加入了深圳大疆,两个月后又选择了辞职创业。
今天可以问一句,为什么他们没有在腾讯、大疆脱颖而出?
这就像问“马云到过上海,为什么没有留在上海”一样。
答案不复杂——要让已经有大成功的地方,对还处于萌芽期的新生事物做出识别,不可能。
市场经济与白手创业的魅力正在于此。新的奇迹,总是你意想不到的下一个。
这也正是本文最想表达的观点——只有对年轻人好,对市场主体好,对新创企业好,才有真正的创新生态。有这样的生态,奇迹会自然发生。
No.6197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秦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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