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捡来的瓷器史》,作者: 涂睿明,浦睿文化|江西美术出版社 2024年10月。
天价的酒杯
成化皇帝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名字,是因为一件小酒杯而闻名于世的。
2014年4月8日,香港苏富比公司举办了一场“重要中国瓷器及工艺品”拍卖会。会前,一件明代的小酒杯已经引起了收藏领域人士的广泛关注。当这件小酒杯最后以2.8亿港币成交的时候,全世界为之震动。虽然在拍卖之前,收藏界已经对这件国宝级的藏品议论纷纷,但落槌的那一刻,人们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这件酒杯的全名,叫“大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大明成化斗彩鸡缸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在民众眼里,这难道不是超级富豪的又一次炒作吗?拍下这件国宝的藏家刘益谦,前不久还深陷于苏东坡墨迹《功甫帖》的真伪风波,这让民众的怀疑更加顺理成章。
虽然民间议论纷纷,不过收藏界倒是波澜不惊。事实上,拍卖之前,这件国宝级藏品的估价就在2亿到3亿港币,拍卖仅仅是印证了专家们的判断,并没有特别地超出预期。而在此之前,这件鸡缸杯于1980年被全世界最著名的古董商之一埃斯肯纳齐收入囊中,后来轰动世界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大罐,也是被他拍下的。而1999年,同一件鸡缸杯,以2917万港元成交,创造了当时中国瓷器的拍卖纪录。
斗彩鸡缸杯并非如元青花大罐那般横空出世,它早已是家世显赫、名震古今。事实上,只要我们稍稍了解斗彩鸡缸杯在明清两代的身世,就知道它近几十年来的表现,根本算不上惊人。
斗彩鸡缸杯诞生于明朝成化年间,此后不久,它便迅速成为中国陶瓷史上的明星。明《神宗实录》中就已经有“神宗尚食。御前有成杯一双,值钱十万”的记载,这是官方的说法。而《万历野获编》里说“成窑酒杯,每对至博银百金”,这是文人的笔记。
两种记载在数字上也可相互印证。“值钱十万”,换算成白银是100两。“博银百金”,不是黄金,意思还是白银100两。以现在的银价,100两白银折成人民币还不到2万元,但在当时的购买力却极其惊人。100两白银,在500年前明朝的北京城,足以买一处不小的院落。
尽管如此,单纯从价格上来判断,还远远不足以说明鸡缸杯在历史上的地位。事实上,它在整个陶瓷文化史上举足轻重。
虽然陶瓷在古代人们的生活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生活中处处都有瓷器的身影,文人阶层也对其钟爱有加,但奇怪的是,文人士大夫对庸常的日用瓷器极少着墨,即便是文玩用具,也罕有提及。于是在陶瓷的历史上,被文人记载与谈论的瓷器,少之又少。但鸡缸杯,却在历史上反复被人提及,引人谈论。这在整个陶瓷史上也属凤毛麟角。
非但如此,历朝历代,无论是帝王的官窑,还是市井的民窑,都在不断对鸡缸杯进行仿制。最为著名的仿品,出自雍正与乾隆两朝。皇帝不但命令御窑厂原样仿制,还不满足于依样画葫芦,更要有自己的风格。雍正皇帝觉得成化斗彩显得粗率,于是要求画得更加细致、更加写实,甚至将这种改良的斗彩风格应用在其他的器物之上,杯之外,更有了碗,甚至笔筒。而乾隆皇帝则完全摆脱了原有器形与画面的工艺及程式,不但杯子的形状完全改变,画面也重新设计,有些画面的主题由鸡变成了婴孩,还配上了长长的诗句。而制作的工艺,也由斗彩变成了粉彩,因为粉彩可以把画面表现得更为精细,比如鸡的羽毛,真是细如发丝。
如此一来,鸡缸杯非但自身是一件名作,而且还演变出一个家族。在这个家族身上,居然可以映射出彩绘瓷的历史。这更使它在陶瓷文化史上的价值无可替代。
行文至此,鸡缸杯的光环也是无可比拟的。但这还不完整,如果我们进一步了解其在工艺史上的价值,更要为之惊叹。
成化无大器
古玩领域流行这样一个说法:成化无大器。说的是成化官窑没有大件器物的烧造。古玩行的说法,不能全部当真,但很多时候大体不错,毕竟多是经验之谈。成化一朝,少有大件的器物传世,小件的名作倒是不少。人们容易认为成化朝少有大件的器物,恐怕是工艺上不及前朝。毕竟,大件的瓷器总要比小件的难烧。但这实在是个大大的误会。
比如这件成化时期的高足杯。高足杯又叫把杯,因为足像个把手,据说是符合蒙古人的习惯,在元代开始流行。高安出土的一批窖藏元青花,共有19件,其中有9件都是把杯。另外还有9件大瓶、大罐,任何一件的体积都超过9只把杯的总和。有趣的是,大件的瓶瓶罐罐都烧得精彩纷呈,而所有的把杯几乎全部烧得歪瓜裂枣,可见有时候小件的烧造并不比大件容易。
高足杯又叫把杯。图片来自《捡来的瓷器史》。
我们要从哪里看出这样一件小小酒杯的精彩与技艺?
即使是在博物馆里隔着厚厚的玻璃欣赏,你也一定很快会发现,鸡缸杯完全是一种半透明的状态。我们很容易观察到这样一件小杯的杯壁极薄,而且透光。即使走进一家现代的瓷器店,售货员也常常会用一个强光的手电筒对着瓷器的内部照射,让你赞赏所售瓷器的薄与透。的确,即使放在今天,这仍然令人称叹。但鸡缸杯的烧造时间,距今已有五百余年。而欧洲烧制出第一件硬质瓷,还要在它诞生两百多年之后。于是我们可以想象,这在当时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成就。景德镇瓷“薄如纸”的美名,也由此开始。
做到薄而透之所以异常困难,首先在于对瓷土材料的加工处理及配比都有更高的要求。如果胎体较厚,即使胎壁内偶有杂质,也很容易被忽略。而器身一旦做得薄,所有的瑕疵就都容易被放大,于是需要对瓷土进行更为精细的淘洗与加工处理。此外,胎壁一薄,胎体的硬度就要更高,否则烧制时很容易变形,这就要求对高岭土与瓷石的配比进行调整。而每一次的调整,釉料及烧成温度都需要进行相应的改变。这些调整说起来容易,却都需要反复尝试才有可能最终实现,否则很可能以失败告终。
单单提升材料还远不足以取得这样的成就。没有工艺的配合,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鸡缸杯的器型,会发现它极为精巧:口沿的部分微微外撇,与底部的线条相呼应;底部的处理也很巧妙,从外面看,杯子没有“足”,其实是把足做成内凹,隐藏了起来,这样的处理方式叫“卧足”;杯口圆,非常周正,很少变形。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其实都需要高超的技艺。
高安出土的把杯。图片来自《捡来的瓷器史》。
一个小杯的成型,主要有拉坯与利坯两个环节,都是在转动的轮车上完成的。拉坯成型是大多数圆形器(比如碗盘)的基本成型方法,至今仍然被广泛使用,电影电视中常常可以见到。《人鬼情未了》中,女主人公双手随着轮车的转动将湿润的泥土塑造成自己希望的形状,就是拉坯。拉坯时,泥需要混合比较多的水,于是拉好的坯看上去湿漉漉的,行里叫“湿坯”。湿坯本身就难以做得太薄,因为坯根本就支撑不住,放在那里,可能就软了。同时,手与湿泥接触,也无法让表面完全光滑并保持绝对的均匀,烧出来的瓷器不但表面不够平整,也一定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变形。
为克服这一不足,制瓷界发展出了另外一项工艺,就是利坯。利坯也叫修坯,是在湿坯晾干之后借由铁质的工具完成。这是对器型精修的过程,器型最终的定型与所有线条的精微表达,都需要借这道工序来完成。
比如口沿微微外撇,看似不经意,但其实很见功夫与巧思。因为杯壁本来就薄,口沿要外展,就需要特别小心,稍不注意,就变成直线而没有了细微的变化。更难的是外撇的口沿会很容易比杯壁更薄,显得太过锋利,使用起来并不舒适。于是,利坯的时候,又要故意让口沿处稍有厚度。当然,口沿这一点点外撇,除了美观上的考虑,也会降低变形的风险。这一切细微的功夫,既有设计上的精妙考量,又有赖于匠师精湛的技艺,还需要材料上的充分配合。
利坯也叫修坯,是在湿坯晾干之后借由铁质的工具完成。图片来自《捡来的瓷器史》。
成型上的细节难以一一列举,成型之后施釉的工序也有诸多难题。比如采用了卧足的工艺,因而外壁是直接延伸到底面,但底部接触桌面的一圈不能有釉,否则烧窑的时候,釉就会把杯子与下面的垫饼粘在一起,瓷器就废了。如此一来,外壁既要完全被釉面覆盖,而靠近底部的地方又不能有釉。这个界限,要拿捏得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以上种种工艺细节的难度,还不是最终的挑战,因为所有的努力,都要在窑火中接受考验。高温下的种种风险,都需要通过间接的手段来掌握,以至于很多时候难以完全控制。有时明明各方面准备都相当充分,天时地利人和也毫无偏差,可开窑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意料。某些无法预知的问题在不经意间出现,彻底地改变了烧窑的结果,于是人们往往将其归于天意。在当时可以预知的范围内,烧造这样的小杯也有种种困难。例如因为壁太薄就极易变形,除了成型上要下足功夫,还要对泥料配方进行调整,需要使泥性更硬,更有“骨力”。但一味地加强硬度,又会增加成型的难度,同时还要提高烧制时的温度。而任何烧窑温度的调整,都是巨大的挑战。
以上种种,让人们知晓,与我们的想象不同,大件器物并非比小件的器物更难烧造。一些伟大的成就,恰恰是在细节上见功夫。在小件器物的烧造中,细节自然会被放大,在大件器物上不显眼的瑕疵可能就成了严重的问题。如此一来,工艺上便有了更高的要求。新的要求,带来更多技术上的挑战,一旦克服,不仅能够漂亮地完成皇帝的任务,对于整个行业而言,工艺水平也能得到巨大的提升。
明成化青花宫碗。图片来自《捡来的瓷器史》。
显然,这一次,瓷艺的巨大发展仍系于皇帝的品味与需求。对于成化皇帝如此偏爱精致小巧的瓷器的原因,人们总是从皇帝本人的心理状态来考察:成化皇帝自小受宫女万氏照顾,对其极为依恋,登基之后,将她封为贵妃,宠爱有加。依照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来看,他有深深的恋母情结。这样的皇帝,喜爱温柔小巧的物件,也说得通。另一方面的猜测听起来也容易成立,还多了几分八卦的色彩,更让人们津津乐道:这些小件器物其实是万贵妃的喜好,皇帝的旨意,不过是为讨好自己心爱的女人。
无论何因,斗彩鸡缸杯之类的小件瓷器在成化朝大放光彩都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斗彩这种陶瓷史上如此重要的装饰手法,后世却很少提及,专业领域之外,更罕有人知晓。“斗彩”这个名称的确立,至今也不过几十年。
作者/涂睿明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