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评论
作者：刘怡德，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约3200字，预计阅读时间8分钟）
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签署了第14160号行政令，近乎“封杀”了美国的“出生即公民”原则（Birthright citizenship in the United States）。该行政令规定，美国官方将不再承认两类人的美国公民身份：其一，此人出生时，其生物学母亲非法居留于美国，且生物学父亲在婴儿出生时不是美国公民或合法永久居民；其二，此人出生时，其生物学母亲仅拥有临时的合法居住权限（如持有学生、工作或旅游签证访问美国或免签入境美国），且生物学父亲不是美国公民或合法永久居民。行政令一经公布即引起轩然大波，“违宪”争论不绝于耳。
当地时间1月23日，华盛顿州西区联邦地区法院法官约翰·科夫努尔（John Coughenour）对特朗普废除“出生公民权”行政令发布了临时限制令，禁令有效期14天。这位法官表示，相当多的证据表明，法治不过是特朗普总统实现其政策目标的“障碍”，是“可以被绕过或忽略的东西”。换言之，科夫努尔认为取缔出生公民权的行政令严重违背了美国的法治秩序。无独有偶，当地时间2月5日，美国马里兰州联邦地区法院法官德博拉·博德曼（Deborah Boardman）也做出阻止相关行政令生效的裁决。她认为，特朗普废除“出生公民权”与美国“基于出生的公民权历史”背道而驰，且可能违反1898年最高法院对此问题的裁决。
▲ 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签署了第14160号行政令，近乎“封杀”了美国的“出生即公民”原则
特朗普在白宫中动动手指签下法案，就真的可以取缔已有一百余年传统的“出生公民权”吗？几名联邦地区法官何来的这么大“勇气与魄力”去阻止总统令的推行？新官上任的特朗普还能烧起来这把直击非法移民和美国公民身份认定程序的“火”吗？
美国出生公民权的前世今生
“出生公民权”的法律基础源于1868年通过的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其中规定“凡在美国出生或归化并受美国管辖的人，均为美国公民，且为其所居住州的公民”。实际上，在该宪法修正案草拟过程中，美国政界就对此争执不断。以约翰·阿默·宾汉姆（John Armor Bingham）为代表的部分国会议员认为，该修正案旨在宣示“每个在美国管辖范围内出生、父母不效忠任何外国主权的人都是自然出生的人”；时任总统安德鲁·约翰逊（Andrew Johnson）等人担忧该修正案将导致“大量外国公民所生子女成为美国公民”，这正如现今大多数共和党人所忧虑的那样。
1894年，华裔美国人黄金德（Wong Kim Ark）因“排华法案”被拒绝入境，他以此为由状告美国政府，要求其承认自己的公民身份。联邦最高法院对案件进行审理后，认定根据第十四条修正案，每一位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公民，即使他父母是外国人或不具有合法居留资质亦不例外，并且这样的特权即使有联邦国会通过的法律也不能剥夺。这就是著名的「黄金德诉美国政府案」。在这一判例中，联邦最高法院首度将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用于司法裁决之中，最高法院的相关司法解释也成为捍卫出生公民权的宪制基础。自此之后，“凡是在美国境内出生者自动获得美国国籍”成为一大“法律常识”，也催生出大量所谓“生育旅行”（Birth Tourism）。保守派认为，该政策是“吸引非法移民的巨大磁石”。
▲ 华裔美国人黄金德（Wong Kim Ark）
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对于“出生公民权”的认定有两个要求：其一，在美国出生或受归化（注：宪法原文为“born or naturalized in the United States”）；其二，受到美国的管辖（注：宪法原文为“subject to the jurisdiction”）。历来对“出生公民权”的争议点在于何为“受管辖”。根据1898年联邦最高法院的司法裁决，所谓“subject to the jurisdiction”被解释为“受到美国法律的管辖”。这一司法裁决的底层逻辑即为“属地主义原则”，凡是降生在美国国土上的自然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即成为美国法律覆及范围内的生命个体，受到了“美国的管辖”，自然符合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所规定的两个认定条件。
在这一基础上，第十四条修正案赋予了几乎任何在美国领土出生的人以美国公民身份。对于这样的司法解释，相当一部分美国人对此表示不满，一些法律学者也认为当时的联邦最高法院对于“黄金德案”的审理存在纰漏，间接铸造非法移民猖獗的大错。查普曼大学法学院前院长约翰·伊斯特曼 (John C. Eastman ) 认为，黄金德案并不赋予非法移民在美国出生的子女自动获得公民身份的权利，因为“受管辖”应当被理解为受到美国行政及司法体系“全面和完全的管辖”，而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及其子女不适用这一点——他们未取得任何合法证件进入美国，自然在法理上不受美国制辖。
一些法学家还认为，最高法院对“黄金德案”的审理违背了国会于1866年通过的《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866），其中规定“所有在美国出生并且不受任何外国势力管辖的人为美国公民”。彼时黄金德的父母并未获得美国公民身份，仍为中国公民，故黄金德在出生后也应在法理上“受到中国皇帝的管制”（注：当时为晚清时期），依据《民权法案》和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不应具备美国公民身份。特朗普在第14160号行政令中也表示了对相关法律观点的认同。他指出，“第十四修正案从未被解释为将公民权普遍扩大到在美国境内出生的所有人”，而是始终“将在美国出生但不受美国管辖的人排除在出生公民权之外”。他还指出，国会“根据这一理解”通过立法进一步明确规定，“在美国出生并受美国管辖的人”在出生时即为美国国民和公民（注：这里指《美国法典》第1401条）。
特朗普的行政令能落实吗？
目前，联邦地区法院法官博德曼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暂时禁止了行政令的施行，这种看似“下克上”的政治实践源于美国司法体系的“司法审查权”（Judicial Review）。根据1803年“马伯里诉麦迪逊案”所形成的政治惯例，美国法院有权审查行政行为是否合宪，确立了法院在宪法问题上的最终解释权。因此，即使是地区法院，也有权判断行政命令或立法行为是否违宪。根据美国司法制度，关于涉及宪法或联邦法律的案件，联邦地区法院为一审法院。在案件审理过程中，联邦地区法院有权做出初步裁定并发布禁令。因此，博德曼法官认为第14160号行政命令与宪法相抵触，行使司法审查权以裁定该命令无法生效一事便说得通了。
▲ 美国马里兰州联邦地区法院法官德博拉·博德曼（Deborah Boardman）
尽管博德曼法官已在全国范围内发布了暂时禁令，阻止了相关行政令的实施，但这只是案件初步裁定的结果，也不意味着行政令被废止或推翻。接下来，涉事案件将继续审理，可能影响行政令最终效力的最终判决将会在多个法院层级间经历一系列的诉讼程序方告宣判，特朗普一方仍有较大的时间弹度加以应对。如果博德曼法官的裁决持续有效，特朗普一方有权向上级法院提出上诉。相关案件极大概率将上诉至最高法院。根据过往判例，1982年联邦最高法院审理的“普莱勒诉多伊案”时，大法官曾驳回了无证移民不是“其管辖范围内的人”的论点，裁定“移民既受美国法律的约束，也享有美国法律所提供的保护”。
一旦最高法院宣布第14160号行政令合宪，其影响力不亚于2022年推翻“罗诉韦德案”（注：此案裁决于1973年，承认了妇女享有联邦层面的堕胎权）而终结堕胎权，相当于实质上修改了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推翻了长达一百多年的出生公民权传统，将彻底改变美国的移民体系和公民身份认定。
特朗普真的能解决“非法移民”这一顽疾吗？
据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的数据，截至2022年，全美有120万名美国公民的父母为非法移民。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Immigration Studies）指出，2023年非法移民生育数量在22.5万至25万之间，占美国出生人口的近7%。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发现，非法移民及其后代的数量将在2050年前后增至470万。非法移民及其衍生而来的治安、就业、边境安全等问题如同“滚雪球”一样不断积聚，成为美国社会中的“定时炸弹”。
将“惩治非法移民”奉为“神主牌”的特朗普对待这一问题仿佛只有“三板斧”——建墙、大范围驱逐和取缔“出生公民权”。在其第一任期内，美国政府花了大气力修建“边境墙”以阻止非法移民经由美墨边境进入美国，但相关努力最终归于失败。特朗普第二次当选总统后，又在候任期间表示“非法移民的子女应该与其父母一起被驱逐出境”。他甚至“贴心地”表示，“我不想拆散家庭，所以唯一方法就是让他们团聚，然后把他们都送出去”。
虽然特朗普的强硬移民政策赢得了保守派选民的支持，但也暴露了美国在处理移民问题时所面临的困境。从边境墙到“出生公民权”，特朗普对移民问题的处理方式过分流于表面，并且近乎所有行动都充斥着极端化、对立化色彩，无疑深刻影响了美国社会的分裂和对立，不仅没能成功拆除“非法移民”这颗定时炸弹，反而又埋了很多“地雷”。
参考资料
[1] Sergio Martínez-Beltrán, “Second judge blocks Trump's birthright citizenship order in back-to-back rulings”, February 5, 2025, Hawaii Public Radio, https://www.hawaiipublicradio.org/national-international/2025-02-05/second-judge-blocks-trumps-birthright-citizenship-order-in-back-to-back-rulings
[2] “Protecting The Meaning And Value Of American Citizenship”, January 20, 2025, The White House, 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2025/01/
protecting-the-meaning-and-value-of-american-citizenship/
[3] “Trump has vowed to end birthright citizenship. Can he do it?”, February 6, 2025, BBC, https://www.bbc.com/news/articles/c7vdnlmgyndo
[4] Jason Richwine and Steven A. Camarota, “How Many Births to Illegal Immigrants?: A Preliminary Estimate”, January 24, 2025, 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 https://cis.org/Richwine/How-Many-Births-Illegal-Immigrants-Preliminary-Estimate
[5] 9 March 1866 Congressional Globe 39.1 (1866) p. 1291 Archived January 14, 2021, at the Wayback Machine.
作者简介：刘怡德，民智国际研究院研究助理，北京外国语大学本科生，研习兴趣为外交政策分析、比较政治、政党和选举政治
编务：王加特
责编：王加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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