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年间,姑苏城外有寒士沈砚秋,家道中落,以鬻字画为生。某日往虎丘收旧书,归途遇雨,避入荒废古寺。但见蛛网横结,佛龛倾颓,唯东厢房尚存半角屋檐,遂抱书简暂居其中。
夜半雨歇,月光透窗而入。沈生忽闻环佩叮咚,见案头旧画轴无风自展。画中女子广袖长裙,手持玉簪,眉眼盈盈似欲言语。正惊疑间,画上墨色浮动,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化作素衣女子立于月华之下。
"妾身林素娥,乃前朝嘉定年间苏州织造之女。"女子敛衽为礼,声如碎玉,"因家父卷入科举舞弊案,阖府获罪。奸人恐事泄,竟将妾囚于枯井,以生石灰..."言至此处,珠泪簌簌而落,罗袖竟渗出血痕。
沈生大骇,后退撞翻烛台。火苗舔上书册,映得女子面容忽明忽暗。素娥急挥水袖,井中忽涌清泉扑灭火势,寒声道:"公子莫怕,妾若存害人之心,何苦守此残魂百年?"遂将当年惨事娓娓道来。
原是其父林文远任主考时,发现知府外甥试卷有异。本欲上报朝廷,反被诬陷受贿。暴卒狱中不说,素娥更遭毒手,尸骨至今仍在后园井底。每逢朔望,井中便传来女子悲泣,乡民皆道是妖孽作祟。
"公子请看。"素娥拔下鬓间墨玉簪,那簪头竟刻着蝇头小楷。沈生就着月光细辨,赫然是当年舞弊考生名录。"此物随妾沉冤井底,幸得墨魂不散,方存此证。"言毕身形渐淡,"望公子垂怜,使沉冤得雪..."
此后三夜,素娥皆踏月而来。或教沈生摹拟其父笔迹,或指点当年涉案官员隐秘。某夜忽携来半幅残破账本,墨迹虽褪,犹见"白银三千两""誊录官周某"等字样。沈生惊觉此案牵连甚广,连当朝太傅亦在其中。
五更鸡鸣时,素娥面色骤变:"他们来了!"但见窗外黑影幢幢,井口腾起黑雾。女子将沈生推入佛龛,以血画符封住柜门。凄厉惨叫划破夜空,沈生从缝隙窥见数名无头官差挥舞铁链,将素娥拖向井中。
次日,沈生冒死潜入已成凶宅的林府旧址。但见荒草及腰,井台石缝渗出暗红水渍。咬牙垂绳而下,果在井壁夹层寻得檀木匣,内藏血书诉状与考官印鉴。忽闻头顶传来碎石滚落之声,当年誊录官的后人竟率家丁追至!
危急时刻,井底泛起幽蓝磷火。素娥残魂聚成旋风,卷着证物直上云霄。那檀木匣不偏不倚落在巡抚轿前,开启江南官场大地震。三月后,七名官员问斩,十二人革职,姑苏城百姓争相到古井焚香祭拜。
七月十五中元夜,沈生备下香烛纸马至井台。青烟缭绕间,素娥身影较往日凝实许多。"承蒙公子大恩,妾得入轮回台。"女子含笑取出墨玉簪,"此物经书生长伴,已沾文曲之气。二十年后杭州清河坊..."话音未落,晨钟乍响,唯余半截玉簪在熹微中闪烁。
弘治元年春,新任钱塘县令赴任。途经清河坊,见医馆前少女酷似故人。那姑娘正为老者施针,鬓间墨玉簪随动作轻晃。县令怀中残簪忽然发烫,取出时竟与少女玉簪严丝合缝。老者抚掌大笑:"小老儿昨夜梦到素娥娘子,果然应在此处!"
是夜,沈砚秋于县衙设宴。烛影摇红处,新娘盖头下露出熟悉笑靥:"公子可还记得枯井之约?"窗外忽有流萤成群,恍若百年前那个雨夜,画中人在月光下初次显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