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传》,作者:孙炜,版本:中信出版集团 2025年1月
以沈周为首的苏州艺术圈,摒弃了文人相轻的坏传统,转而营造出一种风清月朗的风气。他们没有因为唐伯虎下过诏狱而落井下石,依旧友情如故,而且时常为唐伯虎的诗画喝彩,“延誉公卿间”,由此显示出他们的高尚品格。反过来,唐伯虎作为一名职业书画家,从此全心全意地投入 艺术品市场这片新天地,似绝处逢生,迎来了人生中崭新的世界。
唐伯虎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营建一处新居,把祖传的老宅让给弟弟——名义上,在弘治十三年,唐伯虎就与唯一的弟弟唐申分了家,但事实上他们仍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弟弟唐申早已娶妻生子,生活的确有诸多不便。而自己家的老宅虽然破旧,有些房间在多年前就不能住人了,可是老宅毕竟宽敞些。弟弟唐申是个窝囊的男人,一方面对哥哥多有抱怨,一方面又要依赖哥哥的接济生活。唐伯虎因此感叹“莫言四海皆兄弟,骨肉而今冷眼看”,所以这几年,唐伯虎一直埋头创作,夜以继日地忙着作画攒钱。
弘治十八年,唐伯虎梦想成真。新居终于建成了,他笑逐颜开,欣然将此处命名为桃花庵别业。自会试遭遇诬陷,已经六年。唐伯虎时年三十六岁。
桃花坞在何处?应该离皋桥的旧居不远。皋桥老宅位于阊门之内,新居也在阊门内。据《姑苏志》载:唐宋时期阊门附近有条桃花河,河西北遍植桃树,故名桃花坞。北宋太师章楶曾在此地营造桃花坞别业,广植桃李,后来全都荒废了。《江南通志》里的记载更明确:“桃花坞在吴县城西北隅。《南畿志》云:‘在阊门内北城下,宋时为枢密章楶别业,后为蔬圃。明唐寅于其地筑桃花庵, 庵中有梦墨亭。’”唐伯虎来此买地,构筑了新居桃花庵别业。
明 陈淳《桃花坞图页》。
桃花庵别业内的一些建筑,显然不是一步到位的,有些厅堂是在以后的数年间逐步建设完成的。建成之后,确实有景可观。祝允明曾经去拜访过,时在正德四年的初夏。他和唐伯虎、张灵等去西山、天平山游览,返回途中,“登岸复过子畏楼中,挑灯饮酒至二鼓”,可见唐家之楼,要比寻常人家的更壮观。
“唐寅的‘文辞诗画’已经是‘四方慕之,无贵贱富贵,日诣门征索’了。看来, 这方面的收入还不错。”他“已经能在桃花坞建一座庄园了。这就是他的桃花庵,内有学圃堂、梦墨亭、蛱蝶斋。友朋雅集, 吟诗作画,当然少不了美酒佳人”。除此之外,还有寤歌斋等多间房屋建筑。梦墨亭是桃花庵主要建筑,用以纪念他去福建仙游九鲤湖祈梦的往事。
唐伯虎的书房叫学圃堂,里面的陈设很是讲究。即使是他自用的砚台,也要请名家题记,然后铭刻。留传至今的唐伯虎《行书衡山札页》(也称《唐寅致衡山札》),内容就是唐伯虎请求文徵明为自己的砚台题字:
砚后奉烦尊笔书:唐寅子畏学圃堂砚。容谢万一。屡承左临。感感。寅顿首。 衡山老兄先生。亦不必拘此八字,但凭尊意,一书足矣。
弘治十八年三月的一天,春风和煦,唐伯虎推开房门,来到桃花坞小圃,满园的桃花盛开,灿烂耀眼。他坐在桃树之下,闻着桃花的芬芳,翘首回望新屋,想着自己的梦想终于实现,喜极之余,或许还独饮着美酒,创作了那首流芳千古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来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风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广受人们的喜爱,历久不衰。它的语言近乎民歌,浅显朴实而又生动俏皮,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唐伯虎在诗中不仅展现 出“别人笑我忒风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浪漫风趣情怀,更表现出了“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的自由精神和不屈傲骨,以及“他得驱驰我得闲”“桃花庵里桃花仙”的乐观开朗的生活态度。经过三十五年的人生磨砺,唐伯虎已经看穿了功名富贵的虚幻本质,过上了职业书画家的闲适日子,尽情享受着以花为朋、以酒为友的潇洒生活。
桃花庵别业建成之后,唐伯虎经常呼朋唤友,招呼大家来他的新居做客,曾自作《桃花庵与祝希哲诸君同赋》五首,有名句“茅茨新卜筑,山木野花中”。另有《桃花庵与祝希哲黄云沈周同赋》五首,诗中说,“列伍分高下,杯盘集俊贤”,记录了他们交游时的盛况。袁裘说唐伯虎的桃花庵“客尝满座,风流文采,照映江左”。
梦墨亭建成之际,唐伯虎邀请王鏊长子王延喆来家里吃饭,还特意邀请了一位叫海滨的朋友作陪:
梦墨亭成,未得兄一坐。明日请子贞一饭,特求陪之。幸辰刻降重,庶燕笑竟日耳。望切望切。唐寅顿首,海滨中翰大人。
唐伯虎要求朋友上午就到,准备欢聚一整天。可见,唐伯虎待客不只是吃一顿饭,真是热情之至。
在春日的三月三日,唐伯虎还邀请了一群男女,齐来桃花坞欢聚。他因此写有《桃花坞祓褉》,记录了当时“白日不停檐下辙,黄金难铸镜中身”的情景。诗中“扠手摇头酒令新”的芳菲丽人,一定是青楼女。
谷雨芳菲集丽人,当筵饾饤一时新。 轹弦护索仙韶合,扠手摇头酒令新。 白日不停檐下辙,黄金难铸镜中身。 莫辞到手金螺满,一笑从来胜是嗔。
桃花庵里除了桃树以外,在院墙内一隅,还有一株奇特的梅树。王鏊曾莅临桃花庵,为此作《过子畏别业》。诗中,他把自己的门生唐伯虎比作东晋著名艺术家、隐士戴逵:
十月心斋戒未开,偷闲先访戴逵来。 清溪诘曲频回棹,矮屋虚明浅送杯。 生计城东三亩菜,吟怀墙角一株梅。 栋梁榱桷俱收尽,此地何缘有佚材。 正德壬申冬初过子畏解元城西之别业,时独有梅花一树将开,故诗中及之。王鏊。
从诗中可知,唐伯虎的新居桃花庵临近河流,也是商业繁华地段,但乘船进出很不方便,河道曲折,不时需要拐弯、回棹。站在唐家的小楼上,四面的栋梁屋檐尽收眼底。王鏊因此笑谈,在这样喧闹的地方,怎么也能出现安心书斋的才子呢?
王鏊的诗,不仅说到了“墙角一株梅”,还说唐伯虎在城东拥有三亩菜地,维持着唐家的生计。
无锡胶山的收藏大家安国也曾到访桃花庵,可能是为买画而来。他受到了唐伯虎的热情款待,除了香铭之外,更有“诗酒放歌”。安国为此写过一首《访六如先生》:
桃花庵里访高人,绕屋花开万树春。 诗酒放歌真是乐,图书充栋未为贫。 功名富贵区区物,日月江山荡荡身。 临别有言相赠我,野夫怀惠若怀珍。
无锡胶山安氏家族是当时的巨富,与华氏齐名。在安国的眼里,唐伯虎的生活不仅“未为贫”,而且可以说是相当富裕了。
在开怀畅饮之外,桃花庵还有一个待客项目,就是品茗,因为饮茶也是唐伯虎的最爱之一。
唐伯虎的画作,有许多以饮茶为主题,反映出他对茶文化的喜爱。他在《品茶图》上题诗曰:“买得青山只种茶,峰前峰后摘春芽。烹煎已得前人法,蟹眼松风娱自嘉。” 由这首诗的后一联可见,在唐伯虎生活的年代,中国人正在改变承袭了近千年的饮茶习惯。“烹煎已得前人法”,是说唐宋以来,古人饮茶用“烹煎法”——先将茶饼放在火上烤,然后用茶碾将茶饼碾成粉末,再用筛子筛出细末,把细末放到开水中去煮。这种方法,大致像我们今日熬制米糊,煮好后主客再举盏饮用。而到了此时,明代人已经开始使用“撮泡法”,即用沸水直接冲泡散茶的饮茶法,类似我们今天的喝茶方式。
在唐伯虎的《烹茶图》上可看到,桌上摆放了一把茶壶,应是阳羡(今宜兴)产的紫砂壶,此壶正是用“撮泡法”饮茶的壶具。而紫砂壶作为中国人最常用的茶具,就是在唐伯虎的时代开始流行起来的。
若说唐伯虎的新居桃花庵是一座庄园,可能夸张了一点,但唐伯虎的居住条件的确比寻常人家要优渥许多。可想而知,这四五年来,唐伯虎用“文辞诗画”换回的资财是非常可观的。
原文作者/孙炜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