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名”到“有名”

徐舒薇

“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这是哲学探讨自我存在、命运与归属的三个基本问题。叶弥最新短篇小说《谁是林黛玉》带领读者在无尽的命运轮回与生命意义的追问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谁是林黛玉》从传统文学经典《红楼梦》衍生开来,对贾宝玉和林黛玉木石前盟的故事进行延伸和再创造。小说通过讲述灵石和绛珠草的故事,探讨了命运、身份与自我认同等哲学命题,依托传统文学的情感脉络描绘出超越世俗的生命历程,并赋予了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新的内涵。

灵石是《谁是林黛玉》的核心人物之一,它原本是女娲补天时的一块弃石,在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安排下经历了十二次转世。名字是对自我的确认,是个体的社会标识。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灵石没有名字,它的存在被赋予的是一个普遍且模糊的称谓——“石头”,这种无名的状态导致的身份模糊和自我的迷茫。

灵石与绛珠草的情感纠葛是其自我觉醒的催化剂,激发了它对命运的反思与自我追寻,改变了它的世界观与自我认知,开始挑战外界给它设定的命运框架。这种觉醒表现为灵石对命运的反思,它开始不再仅仅是天命的接受者,而是主动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存在价值。第十二次投胎时,灵石决定违背之前的承诺,放弃转世的安排,试图留在人间与绛珠草共同度过一生。这种反抗命运的决定标志着灵石从一个被动的存在变成了一个能够为自己争取空间、寻求自由的个体。正是这种个体性的存在使灵石有了贾宝玉这个名字,不再是众多“石头们”之一,它从“它”变成了“他”,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个体。

绛珠草是《谁是林黛玉》的另一个核心人物。她一开始呈现出的是一种脆弱的形象,她只是一株仙草,并没有强大的能力,甚至自己的生存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是一个孤独、无助、却又内心充满渴望的存在。她渴望自己的名字,渴望被认同,渴望不再只是一个无名的草,而是一个拥有独立身份与价值的个体。这种对名字和身份的渴望,是绛珠草形象发展的核心,她的初始定位并不高远,但她的心中却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与愿望——超越自己植物身份,突破命运的桎梏,去创造自己的生命与价值。这种执着与叛逆的交织,塑造了绛珠仙草这一形象的复杂性,她既是自由意志的象征,也是命运束缚的牺牲品。

《谁是林黛玉》的结尾部分,绛珠草最终以林黛玉的身份下凡。由此,绛珠草承接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但在叶弥的重构下,绛珠草从未完全是那个原著中娇弱的林黛玉,她更像是一个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求生的灵魂,她最终的选择不仅体现了她对情感的执着,也展现了对自我价值、生命意义和情感复杂性的全新诠释。


“故事海”与“传彩笔”

白羽洁

海飞一直是一位真诚而风格多变的作家,他的创作并非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在他广阔的“故事海”文学概念中,不论是充满刀光剑影的谍战故事,还是平和且有深度的中短篇小说,对人与世界、与自我的关系的思考是他的创作得以展开的重要砝码。

长卷轻展,笔尖飞舞,一个关于裁缝的故事有了雏形。新作《裁缝》没有明显的戏剧化与跌宕起伏的情感,他以平和的笔触挖掘着南风镇的点点碎片,故事的女主角是童米格——南风镇最优秀的裁缝。由于丈夫赵大盖常年在外做工,童米格与一个叫白门的男人有了感情,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淡枯燥地过下去,然而她意外得知了丈夫遭遇了车祸。葬礼举行的那几日,童米格一边观察一边回忆,在回顾无数过往碎片时,许多生活的点点滴滴悄然从指尖滑落,故事的结尾,只余她、灯光、缝纫机。裁缝是一门手艺,也是她在南风镇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似乎仍旧孤独,生活也似乎仍旧平淡。但不经意间,她终于选择与平淡的人生和解,也在认清许多人和事后接纳了真正的自己。在此意义上,她真正认识到了裁缝的手艺对自己的重要,真正使自我变得更加通透且完整。

浓郁的笔墨香气令人沉醉,透过字句,读者与令人熟悉又陌生的“海飞风格”重逢。纵观海飞“迷城”系列作品与其自选集中收录的纯文学作品,不难发现他的显著个人风格。他常常聚焦于普通小城小镇的平凡大众,生活细节的填充赋予作品浓烈的现实色彩与日常感,但与此同时,他又大量运用看似“脑洞大开”的隐喻、逻辑淡化人物的言行强化故事的疏离感,并在把控叙事节奏的同时使作品具有强烈的陌生化色彩。因此,在“日常”与“陌生”两相碰撞的过程中,《裁缝》的张力也油然而生——这充分表现于他对“不寻常”的主角童米格的描写与刻画上。

海飞将人和事的书写抽象化,以陌生化的话语反映出普通人的无奈与飘零。阅读他的文字,仿佛在欣赏印象派画家的画作,他写童米格认真做鱼的过程“像是一株向阳的植物,正在认真地开出一朵花”,他以“瘦”形容掠过的清风,他反复提到童米格“看到了一只红色的蜻蜓”……这些富有电影感的细节表达宛若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法或先锋小说,看似荒诞难解,实则正是在拉长审美距离的同时加深人物的孤独与无奈。在此过程中,小说家要做的事情就是用他们的“传彩笔”留下并延长那份共鸣,将人性的复杂与自我探寻这一历程的可贵婉转地呈现给读者。


在灰烬中寻光

汪芦川

《讲述姚君》中,罗伟章通过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情感层次,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与文学精神的兴衰。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文学灵魂的觉醒与陨落、文学精神的坚守与追寻、文学与现实的深刻对话以及文学灵魂的重生。同时,《讲述姚君》不仅是一部关于文学的作品,更是对人性、社会和生命深刻反思的作品。

罗伟章的小说在秉承现实主义创作真实性和批判性的基础上,展现了丰富的内涵与多元解读的可能性。他在描绘人物和叙述故事时,融入了深远的历史视角,使得作品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同时,蕴含了强烈的问题意识。《讲述姚君》的核心主题是生命的消逝与文学的坚守。罗伟章通过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探讨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姚君的形象,从一位曾经“把文坛吓了一跳”的作家,到火爆异常的“海伦娜”作坊主,再到落魄的电视编剧,映射出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留在虚空中的一道斑驳荒芜的车辙,默然却又似诉说万言。他追逐着欲望,习惯了“热闹”,再也没有了“静”的能力,“背叛”让他余生往后无论怎么努力都像是徒劳,都再也找不回过去那个倚马可待震惊文坛的才子“姚君”了。姚君的去世是一个震撼人心的高潮,它不仅是对个人生命价值的否定,也是对文学意义的深刻追问。罗伟章通过这一极端行为,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在现代社会,文学的位置在哪里?作家的价值又如何体现?姚君的悲剧,在于他无法在商业化和艺术追求之间找到平衡,他的陨落,是文学灵魂的陨落,也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深刻反思。罗伟章通过姚君的命运,揭示了市场经济对文学的冲击以及文学精神的失落。这种失落,不仅让文学变得空洞乏味,更让无数文学灵魂在物质的海洋中迷失了方向。

从《世事如常》中的回龙镇居民,到《变脸》中的包工头陈太学,再到《讲述姚君》中的姚君,罗伟章的小说有着对商品经济时代人们物欲膨胀、人性扭曲的拷问。时代的疑问与反思在罗伟章的小说中被深刻而透彻地展现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相反,他的小说在紧密关注并精准呈现时代特征的同时,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悯之情。这种悲悯并非体现在故事的悲惨程度上,而是源自作家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与关怀。小说中,“我”断然拒绝在姚君葬礼上作发言,“不知道讲啥”,而这个小说,却像是为姚君所唱的一首挽歌。罗伟章并没有让姚君陨落生发的无力感成为小说的终点。相反,他通过庞天富等人物的坚守与追寻,为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对话提供了新的可能。他告诉我们,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与挑战,文学精神依然可以坚守与传承。


充满魔幻气息的双重命运

金夏辉

韩松落的短篇小说《与雷米杨有关的1001条谣言》,延续了他的创作习惯,以女性视角讲述一段跨越几十年的故事。故事既具有现实色彩,又夹杂魔幻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韩松落习惯使用女性视角讲述故事,这个故事也在男主雷米杨的妻子程依漫的叙述中展开。整个故事跨越了雷米杨的大学和结婚后的时光,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再到二零二四年,读者或许能感受到韩松落所说过的——“一种特别强烈的时间感和丧失感。”

故事的现实性,借助程依漫帮雷米杨辟谣,以程依漫家庭的故事两条线得以呈现。不断有人造雷米杨的谣言,程依漫不断帮他辟谣。我们或许无法真正认识一个人,只能在谣言或者传言中选择是否相信某一个体,而个体的许多动机,似乎也是因为谣言而产生。读书期间的雷米杨有些贫穷和怯懦,经常被人造谣;雷米杨创业后,因为有传言说他们家的钱续不上,有人抽股,雷米杨才决定爬各种雪山,让人知道他有钱、有时间,并且身体好。

关于程依漫家庭的故事,涉及了老院子拆迁、房地产行业鼎盛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代缩影。如果雷米杨和谣言的故事带着戏谑,讽刺人性,那么程依漫家庭的相关情节多了一层现实气息,带有独特的时代烙印。

雷米杨的1000个谣言,都发生在这些时间跨度较大的故事中,他的第1001个谣言最为特别。对于这个谣言的相关事件,韩松落放慢叙述节奏,娓娓道来,将其放在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为雷米杨和程依漫的漫长故事笼罩了一层魔幻的面纱。

第1001个谣言,只有程依漫知道,也是最离奇的一个。据说雷米杨霸凌了俱乐部里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后来被人杀了,凶手可能是雷米杨。程依漫在后来的视频中猛然发现,被杀的小伙子与雷米杨如此相似,像极了年轻的雷米杨。韩松落借程依漫之口,说出了双重身的迷信说法——“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叫做双重身,人要是和自己的双重身遇见了,两个人里,必须要死一个。”

双重身的概念也在其它文艺作品中出现过,但在该故事中与第1001个谣言相关,为原本带着戏谑的现实故事,留了一个具有无限遐想空间的奇异结局。韩松落的写作受蒲松龄影响,第1001个谣言也仿佛被《聊斋志异》的气质卷席,他在半信半疑的叙述中讲述了一个人的故事、一个时代的故事,魔幻而现实,余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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