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铁柱像往年一样,来到村里的超市,在这里,他总能凑齐打牌的人手。

在中原地区,很多地区的“年夜饭”是中午吃的,也就是从大年三十的中午到年初一,都很少有亲戚走动,剩下的时间就是打牌的最好时机,甚至通宵。而餐食则更简单,提前包好的饺子。

打牌,总能看到农村社会的多维现象。

在外包工的铁柱是远近闻名的“牌桌愣头青”,不管在“赌资”的设定上还是对牌局的把控上,铁柱总是很“凶悍”,而今年我却看到了更“成熟”的铁柱。

“20块一把,随便玩玩好了,大过年的图个乐!”当铁柱说完后,同样震惊的还有在家倒买机械设备的七奎:“你这大老板,过年玩这么小的?不符合你身份呀”。

“环境不好,今年没挣到钱,挣点钱还收不回来”。此刻,“环境不好”这句我们每天挂在口头的话,因为“赌资”具像化了。

当然,很多时候人们在总结过去一年时不会用“不好”来评价,尤其在农村地区的攀比心理下,所以我们必须感谢伟大的儒家中庸文化塑造的万能词汇:还行,谦虚的会说“还行”、差不多的会说“还行”、差很多的也会说“还行”。

铁柱在长三角地区组了两支装修队,基本上都是十里八乡的乡亲,当然也有家人和亲戚,光景好的时候一年有大几十万入账。铁柱在他们市最新最繁华也是过去房价涨幅最高的地区购置了房产,两个孩子也都送到了城里较好的学校读书。

七奎常年在家,随着土地流转后的集约耕种和生产的机械化程度增高,二手农机贩卖市场活跃,七奎成为十里八乡最有实力的“农机买手”,凭借着对机械磨损程度的准确把控和机型畅销的熟知,七奎总能在农机转卖中大赚一笔。他与铁柱是城里的邻居,但与铁柱不同的是,他没孩子在城市上学,所以一家人还都住在乡下的三层楼房中。

在农村,一起打牌的人也会有划分。

“中产们”基本会在同一个牌桌,其他人则会根据年龄、亲疏等选择牌友来组局,当然最重要的划分标准则是“赌资”的大小。当然在这里我们声明下抵制一切赌博行为。

其实农村的中产,没有特定的划分标准,在我看来,铁柱和七奎就是农村中产的代表。

首先,他们不管是在外地还是在老家会有一份稳定的高收入工作,家庭年净收入在30~50万左右;其次都会在城区购买房产,当然现在这个标准符合的人太多,我们再升级下,在城市的高房价区购买房产;孩子基本都会在城市较好的学校读书,一般由母亲陪伴,不会选择在乡下交由爷爷奶奶看管;会购车,偏爱BBA,以入门款为主,宝马5系、奔驰E级、奥迪A6是他们换购的主选,也会选择新能源汽车,但很少购买特斯拉。

当然,这些标准并不是特定的,也不是全都符合才叫农村中产。而且农村地区的发展程度不同,江浙沪和中原地区的差异很大,这里只以中部某三线城市农村的现状举例。

今年农村中产们吐槽最多的并不是“钱难挣”,而是“钱难收”。虽然这种现象越来越普遍,但对于农村中产来说,他们的催收难度和风险程度更大。

不管是铁柱还是七奎,平时的生意来往很少会用“合同”来约束合作方,基于信任的垫款也是常事。尤其是在农村地区做生意,大家打个电话就能将生意定下来,唯一的约束力就是“乡里乡亲”。而一旦发生纠纷和催收难题,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大家守住乡间信誉这一底线。

铁柱的烦恼是自己并不是直接对接雇主,中间还有一个同乡作为介绍人,项目和收款都是跟同乡沟通,当然生意也都是同乡介绍的。此时,同乡一句“我也没拿到钱”就会让铁柱陷入无尽的被动之中,装修材料自己垫付了很多,工人又等着工资回家过年。

“我今年无锡接了一个活,现在老板还差我们两万,我们觉得也很难要回来了”,铁柱点燃一根烟跟我说“年后决定自己接活,只接商场里面的品牌大店装修,一个店两三个月很快完成,垫款不高,周期短,而且一些资质不错的品牌还能给些预付款,主要是他们付款有保证。”

对于外面还有二三十万没收回来的七奎来说,年底最忙的一件事就是跟所有买主在微信上进行文字信息确认,什么时间购买了什么农机欠款多少,因为七奎在短视频上看到微信聊天记录也可以作为未来纠纷的证据,这么做或许可以聊以自慰。

“我们这行没法签合同,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熟人,你要签合同就没人跟你做生意了,没有魄力干不成大事!”七奎不是逞强才这么说,这就是他们圈子的生态。

除了牌桌上那句“环境不好”来拒绝高赌资外,我今年很少真正听到“农村中产们”热烈讨论经济环境、国际政治。

当“大环境不好”的风没吹到农村时,这句话只是从短视频平台获取到的一个“话题”,大家都会事不关己的侃侃而谈;而当这股风真正的吹到每个人身上后,大家好像都有默契的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他们相信,没有人会对你的难处报以同理心,更多时会成为别人饭后的笑谈。

而他们的沉默,其实就是对现状最好的回应,不管是从牌桌上还是从饭桌上。

饭桌上的沉闷大概有三个原因:首先上了年纪后或多或少因为健康问题选择不喝酒,不喝酒或者少喝酒的饭桌是很难热闹的,这点不得不承认;其次,一些“平常”的话题很难继续,以前农村中产们会在酒后将自己过去一年的“丰功伟绩”、生意上的往事作为谈资跟大家交流,但现在这个话题则止于一句句“还行”;最后就是有些人选择了不回家过年,尤其是在外打工的人,他们宁愿将自己的父母接到外地,这样算下来花销也比在家过年少很多。

或许,没有谈资,也是“农村中产们”的烦恼吧。

“大娘哟,你可算接电话了,我这还有三四个冰箱等着送呢!”电话那头京东的工作人员非常焦急。

晚上8点半,快递车急速开到王鹏家中,快递员娴熟的卸货,帮助王鹏的母亲将冰箱归位并插电测试功能正常后离开,快递车上还有3台冰箱,全是小米的,王鹏给母亲买的也是小米的对开门冰箱。

对于王鹏来说,家里只有春节时才会有大量食材需要更大容积的冰箱,但母亲一直说家里冰箱太小,想换个大的,今年王鹏挑选了很久后选择了小米。

王鹏给我展示了他的购物车挑选记录,里面有LG、三星、博世等多个品牌的对开门冰箱,价格都在4000左右,最后他选择了小米的这款,大概2300元。对王鹏来说,这或许不能算消费降级,小米在农村地区也并不是比博世、LG、三星更差的品牌。起码在他看来,在如今很多家庭只能用普通冰箱的时候,对开门冰箱已经很不错了。

“平时用不到,就过年用得上,随便买一个不就行了。”王鹏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吐露了他的烦恼。

在农村有两个蛋鸡厂、一个种鸡场的王鹏是附近无人不知的“老板”,过去买东西王鹏总会挑选在自己承受范围内最贵的,因为价格就是农村地区对产品评价的硬指标。

大部分农村人很难分得清小米冰箱和博世冰箱之间的定位差别,他们衡量的标准就是博世比小米的冰箱贵一些,反之,如果你不说价格的前提下去炫耀自己家冰箱是小米或是博世更或是卡萨帝,大多数人是无感的。

2000的小米和4000的博世,如果是我可能会选择博世,因为理性思考下我会觉得博世做了很多年的家电会更专业。王鹏也说他本来想选择博世,但他的理由是博世的那款4000多,而且是外国牌子,就这么简单。

2000元对王鹏来说或许就是一天的收入,但2000元的差距看似是消费的理性,其实更多是烦恼。对王鹏来说,自己根本不需要降级和理性。据他所说去年蛋鸡市场很好,尤其是下半年消费旺季时,鸡蛋更是供不应求,甚至有时因为产蛋率上不去而错失了很多收入。

王鹏说鸡蛋不仅是日常必需品,还是很好的替代品,当牛羊猪肉价格上涨时,人们就会更多购买鸡蛋。他对未来充满了乐观,在他看来“大家不会不吃鸡蛋吧?而且经济越不好,大家吃不起肉不是就要吃鸡蛋吗?”。但最近他刷抖音时看到:按照之前的补栏数据推测,2025 年 1 月、2 月和 3 月在产蛋鸡存栏量会像台阶一样逐渐增多,这加大了供应过剩的风险。

这让王鹏很是烦恼,一边是鸡蛋仍然供不应求,一边是新闻里说未来存在着的不确定,这不仅让他在消费上更保守,年后准备扩建的鸡棚也有意识的推迟了。

或许2025年鸡蛋市场依然火爆,未扩建的鸡棚成为了收入增长的伏笔;或许2025年鸡蛋价格遭受重创,让王鹏躲过一劫,但站在生意人的角度,哪怕前者只有40%的概率王鹏也会搏一搏,但现在的烦恼是王鹏无法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孤注一掷,外界的信息他根本无法分辨真假,对市场的判断更是无从谈起。

信息爆炸但没能力辨别,成为牵绊农村中产向前走的烦恼。

王鹏的烦恼不是个例,是农村中产的群体烦恼。

在我们对该地区近20个样本进行调研后发现,他们能够赚到钱,除了自己的刻苦努力外,更多则是机遇,而这些机遇都是依附于另外一个更粗的“大腿”。

铁柱的生意全部来自于同乡的介绍,在浙江做快递生意的连生是因为家族兄长是某快递公司在该省的负责人,王鹏的姐夫是当地最大的蛋鸡养殖户,七奎的师父成为了自己的岳父后将他介绍给了当地很多农机大户,在上海浦东做废品回收生意的李龙是因为亲戚在当地工厂上班,而工厂的废料全部以低价出售给了他……

“你们在外面混搞财经的,知道现在干啥挣钱不?”

这是我在对话中听到的最多问题,当然我一般会反问“你现在不是很赚钱吗?”他们一般会在沉默后坦言“跟别人瞎混,这谁能说得好”。

或许这句话的苦涩并不只是对未来环境不确定性的担忧,也有对这种依附关系的不踏实感。哪怕并不会担心关系的破裂,但隔着一层的自己永远不清楚当下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与信息爆炸所引发的后果一样,一个是信息太多自己无法分辨,一个是很难掌控准确的信息,只能与依附者共进退。

房子,亦是农村中产们绕不开的烦恼。

有些地区的房子,哪怕再跌也是有价值的,而有些低线城市的房子,跌着跌着可能就没了价值。而对于农村中产来说,他们买房子的目的非常的模糊和不明确,很难说是自住还是投资亦或是攀比。

当经济很好时,这些都不重要,攀比也罢、未来自住也罢、子女教育也罢、投资也罢。但当环境不好且夹杂着很多的不确定性时,房子就变成了一粒藏在鞋里的沙子。

他们中很多人的房子是空置的,甚至还有刚花了十几万装修的,装修完继续空着,时不时去住两天算是对这些钱花出去的慰籍。虽然这些房子都在核心区,但低线城市租房需求少,大面积精装修的更是难以租售出去:低了不想租,高了没人租。

设想下,自己将5年左右的积蓄砸在了一个对自己生活并没有任何实质提升的房子上,且这个房子还在不断的贬值并面临转手困难的局面,任谁都无法潇洒的面对。

“万一生意不好,家里老人有个大病的急需钱,这房子卖都卖不掉!”

铁柱的话大概透露出了很多人的心声,目前他因为垫款购置装修材料和工人工资已经向外借了一些钱,这让他根本没现金流接下新的项目,而一旦之前的款项无法收回对他来说就非常致命。

此刻,他多想没有买过那套房子。

不同的区域分隔出无数的小生态,每个小生态都有自己的分层,平行生态的同一分层阶段的人所面临的问题多少都是相似的。

一线城市的中产们发愁房子、职场危机,农村的中产们也同样对此很是烦恼。其实这就是一种社会状态,当你处在社会的中间层时,你会对更好一步充满幻想、也会因为错失一步退回原地,故而很多时候畏手畏脚,无法准确的掌控自我。

但终归来说,他们是幸运的。

虽然他们的抗风险意识薄弱,但抗风险能力还算强,会使用杠杆但对此抱有谨慎的态度,哪怕贷款买房也会首付一半以上;他们有很强的储蓄意识,大多数人依然在老家打拼,少量的房车贷款加上低成本的居家生活让他们更能攒下钱。

虽然偶尔迷茫,但当下的他们依然还有不错的收入,有体面的生活。他们每年都会选择2~3次周边省市自驾游,全家一起出去一周对很多人是奢望,而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不缺的。他们的孩子出生农村,淳朴家庭观念下没有受到过多溺爱,大多数都能在城市优质教育资源下脱颖而出,成绩优秀。

提到孩子,好像大家都没了烦恼。

“努力挣钱,我准备把我儿子送到双语学校去,未来送出国!”李龙和七奎都有这种想法。

当下都有烦恼,但有目标的未来,或许会唤起某种生机。

内容作者:Chuck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