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云翔(本人提供)
学人君按:本文系阎云翔教授、《当代青年研究》副主编康岚进行对谈的精华版,对谈以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转型为背景,对当代青年的“断亲”现象展开了讨论。对谈全文题为《当亲缘被祛魅:“断亲”背后的个体选择与家之存在意义的变迁》,发表在《当代青年研究》2025年第1期及“当代青年研究”公众号。
问:断亲是新现象吗?为什么断亲现象在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会冲上热搜,成为可以放在台面上讨论的公共话题?这背后反映了怎样的时代变化?
阎云翔:断亲现象由来已久,但走到今天却出现了一个新特征。年轻人的断亲在很多情况下是得到父母包容的,至少没有强烈的干涉。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变化,值得我们深究。目前绝大多数关于断亲的讨论,都没有重视这一点。
问:断亲话题成为热搜之后,媒体传播和社会注意力都集中在“断”这个字上,但是,断亲的本质真的是“断”吗?
阎云翔:断亲现象不是切断所有亲属关系,而是选择性地舍弃某些亲属,同时也会保留乃至加强某些亲属关系。亲属关系本来是继承而来的,无法由个体选择。但是,当代青年要自己决定具体跟哪个亲属往来和保持长期关系。这种变化非常重要,其背后是个体主体性的增长和家之存在意义的改变。
问:当代青年“选亲”的标准是什么?
阎云翔:首先要抵抗传统的父权制,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以辈分为基础的那种等级关系。那些被断掉的亲属最令人讨厌之处是他们认为自己有权力来管教年轻人。
其次,代际亲密性的增加使得父母与成年子女的亲情凌驾于亲属关系诸多传统规范之上,亲情开始具有某种伦理原则的意义。
问:亲情如何界定?
阎云翔:今天年轻人对亲情的界定是“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做成或没做成什么事,都对我一样好”。按照这个标准,很多亲戚不达标。当青年个体最需要情感支持、道义支持的时候,很多亲戚给予的是批评和嘲笑。从当代青年视角看,这样的亲戚统统属于不但缺乏亲情而且还有“毒害”的亲属范畴,没有必要保持往来。所以,断亲不是和所有的亲戚都断,而是有选择地断掉部分“坏亲戚”,而所谓的“坏亲戚”就是那些来管教、干涉青年个体的人。
问:“断亲青年”在主体性和个体意识层面有哪些特点或新的东西?
阎云翔:潘朵拉要通过断亲实现她自我的本真性、舒服和自由选择。关键是“不用应付亲戚们”,不要说违心的话,不要强装笑脸来“尬聊”,不要做所有违背本真自我的事情,这种感觉“实在太爽了”。潘朵拉所言“爽感”的背后就是对于真诚和本真这两个新价值观的追求,而这两个东西是在现代意义上定义真实自我最重要的两个因素。越来越多的当代青年意识到生活不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舒适和富足,还有精神意义上的那种真诚、本真、自由选择、自我实现等。潘朵拉所说的那个“爽”正是跟她对生活意义的这种精神追求紧密相关的。这也是亲子两代人最重要的区别之一。
问:在当前的现实状况下,年轻人如果想追求个体的自由本真性和生命存在的意义,同时想保持自己非常舒适体面的物质生活,他们有何选择?
阎云翔:今天之所以能够断亲,是因为不需要亲属关系来提供资源和保护了,因为有其它的方式来解决金钱的问题。其它的方式是什么呢?自己的努力很重要,但是父母的支持也同等重要。所以,需要带着父母一起断亲。这时候,亲子一体的代际亲密性只能增加,只有这一个方向,没有其它选择。
问:父母在跟子女一起断亲的过程中获得了什么,跟他们自身的存在意义之间是什么关系?
阎云翔:在亲子一体这个现象下面实际上是有代际交换的,只不过交换的资源不同。因为两代人的价值取向和追求的东西不一样,父母愿意为了子代的幸福而做出物质和劳务方面的无私奉献;因为感激父母的关爱和付出,子代与父母之间的情感纽带得到不断加强。这种情感回报和未来情感劳动的价值,正是父母所期待的最佳回报方式,这对于他们获得生活的精神意义很重要。
问:“带着父母一起去断亲”是一种完美无缺的亲子关系吗?会成为未来的趋势吗?
阎云翔:首先,通过亲子一体来托举“断亲青年”,离不开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亲代的能力与资源。亲代的物质资源从哪里来?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们所得到的时代红利。
其次,我们在时空两个维度上面临的一个新的挑战是风险社会和多重叠加的现代性。在这个大语境下,最能直接感受到的是不确定性的急剧增加。让不确定性变得更加强有力的是我们所意识到的那种紧迫感,而紧迫感恰恰是多重叠加现代性的核心特征之一。
一方面,我们有努力追寻生活意义的种种渴望;另一方面,我们发现能够实现这些渴望的途径又如此有限。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回过头来寻求我们能够得到的支持。但是,青年环顾四周后发现,能够依靠的没有别人,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机构性、制度性的东西,唯一存在的只有自己的父母。父母的支持和保护成为能够帮助今天的青年跨越理想和现实之间鸿沟的唯一可靠资源。但是,因为亲子关系内在的种种张力、父母的不同期待和要求,以及为了得到父母的支持和保护而不得不做的种种妥协,最终迫使多数青年偏离追寻个体存在的精神意义的初衷而重新回到生存竞争的层次上。
但如果放到一个长时段来看,新家庭主义下的断亲削弱了亲属关系网络的社会功能,使得亲子关系成为在风险社会和多重叠加现代性的语境中漂浮不定的个体唯一可以找到的避风港。那么,这个避风港本身到底有多可靠?
问: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断亲现象有何影响?
阎云翔:断亲后的亲子关系是父母和成年子女之间的关系,并且主要通过父母与成年子女的相互依附来维系家庭组织的存在和运行。它排斥了姻亲关系,排斥了平行的父系和母系的亲属关系,只剩下原子化的家庭独自面对强大的市场力量和国家力量。也就是说,作为从家庭出发而通往社会之桥梁的亲属关系网络越来越萎缩。这样的变迁大幅度发生,有可能会导致社会生活的结构性变化。可以称之为家庭的原子化。
当然,出现这种情况与现代性有关。因为在过去传统社会中,如果不能组织起来,人们就无法生存。可是在现代社会,一个人可以成天宅在家里,不和任何人往来,通过网购实现一个人单独生存。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单人户出现,从生存意义上是可以的。但是,从社会动员的角度来看,这将是一个令人担忧的变化;就是在社会层面上,通过亲属关系把人们组织起来、动员起来的那个集体性机制正在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个单独存在的原子化家庭。
问:家庭的原子化有何负面影响?当人们从原来的大家族“脱嵌”之后,家庭和个体还有哪些“再入嵌”的渠道可以来发展社会性?
阎云翔:家庭的原子化并不一定导致对社会结构或者个体生活的负面影响,关键还在于家庭的本质和功能是什么。目前的种种担忧都是针对中国当前新家庭主义语境下的家庭原子化而言。
如果我们的家庭没有承担那么多的社会功能,而是仅仅作为私人生活避风港和情感纽带的平台而存在,它的原子化不过是在个体的边界之外又添加一道保护性边界而已。个体的隐私权和主体性都在家庭保护之下免于受到包括亲属在内的其他人乃至社会的不当干预。同时,个体又可以自主选择与哪些人保持紧密联系,与哪些人保持松散连接,对哪些人敬而远之。这样的结果很可能将亲属关系也转变为需要个体主动经营的友谊和情感网络,同时也使得个体可以通过各种非亲属关系的联结和社会自组织而发现和培育自己生活中的社会性,类似于人类学家项飙所讲的“附近”。
问:在少子化和独生子女家庭的背景下,“家庭的原子化”是否有可能内嵌了“个体的原子化”?
阎云翔:这涉及一个特定文化如何界定人之本质和建构个体人格的深层议题,即“何以为人”的本体论。中国文化中的个体是关系性的存在,由其身处其中的社会关系网络界定,没有关系就没有人的存在。中国文化的关系本体论本身就排除了原子化个体之可能性。在个体生存的微观层面,由于种种原因而陷入孤苦伶仃、旁无所依的个体并不鲜见,这样的个体被视为失败的关系性个体,而不是原子化的个体。斗胆推测,作为普遍社会现象的个体原子化不会成为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问题,无须过虑,值得担忧的是家庭的原子化。
问:对于网络断亲话题中对原生家庭的强调,怎么看?
阎云翔:网络断亲话题中对原生家庭的强调,可以从青年的主体性特别是青年反思能力增强的角度来考虑。不管年轻人如何声讨他的原生家庭,亲子之间的相互依附关系从来没有减弱。他要“断”的努力实际上是在追求一种理想型的亲子关系。
作者简介
阎云翔,中国人民大学兼职讲席教授,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教授。他长期致力于中国的社会变迁与社会发展、家庭与亲属关系、道德观念与文化实践、个体化进程等领域的研究。曾在中国农村生活长达12年的经历使得他拥有观察和理解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独特视角,也促使他在学术研究中致力于客观全面地展现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经历。他在黑龙江省下岬村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写成了《礼物的流动》《私人生活的变革》等著作,成为促进世界深入理解中国社会的当代人类学经典。近年来,他在中国家庭研究中开创性地提出新家庭主义的视角,在家庭现代化理论难以与中国家庭变迁的实际经验相契合之时,为中国家庭社会学的理论发展带来了令人惊喜的启发与贡献。他的论文The Chinese Path to Individualization,单篇论文引用将近 900次。他的工作对于理解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转型具有深远影响。2005年,他获得列文森图书奖。2010年,他获得古根海姆奖人文类奖项。他卓越的学术成就为提升中国研究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力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康岚,《当代青年研究》副主编,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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