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公里,是都市和一家咖啡店的距离。

这段距离不算远,天气晴朗时,坐在这家咖啡馆门口的观景吧台旁,目光沿潮白河一路向西南,就能看见北京市中心地标建筑的轮廓。


2025年农历大年初一,暮色中的咖啡馆。新京报记者刘思维 摄

它也不算近。驾车1小时到山脚下,花50元买一张景区门票,再花半小时爬上山顶,换成公共交通最快也要3小时。

咖啡店从2023年5月起开业至今,店主王凡在吧台后目送客人来来往往。有人把这里当成树洞和避难所。也有人成了回头客,特意办了景区年卡,把这里当作栖息地,上山“歇歇脚”、充充电,下了山,一头扎进都市继续打拼。

这里也曾是我的避难所。今年春节,我从北京城区返乡,回到位于北京远郊的密云过年,又一次坐在这家山顶咖啡馆,与王凡和几位客人聊了聊。

1

大年初一下午,这间山顶咖啡店人来人往。不少顾客因登山买饮料解渴,接过纸杯匆匆离开;有人在门口观景平台的高脚凳上闲坐片刻,又很快被同行的孩子或亲朋拉走;也有年轻人专程来打卡,店内外各处摆拍后,坐下修图,发送一条九宫格朋友圈,心满意足离去。

这样嘈杂的景象不是常态,大多数时间,这家咖啡馆是安静的。

四平方米大小的空间,仅能容纳三五个客人,却没有拥挤的感觉。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坐在室内透过窗户能看到山顶风光。一头中长发店主的王凡在吧台后忙碌。


2025年农历大年初一,店主王凡在吧台后制作咖啡。新京报记者刘思维 摄

我也是这家咖啡店的顾客之一。来过几次后,自然而然地,我也问出那个很多客人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在山顶开一家咖啡馆?

2022年一个秋天的午后,王凡来景区游玩,经过山顶一间无人打理的寺庙,发现了这间闲置的配殿。屋内只有两张床和一些破桌椅,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窟窿漏进青砖地面。

走出配殿铁门,大自然的开阔瞬间涌入眼底,清透的蓝天,山脉绵延不绝,潮白河一路向西南蜿蜒而去,低头又能俯瞰密云城区的微缩景观、人间烟火。“就是这里了。”灵光乍现,他决定在这个地方实现自己开一间咖啡馆的计划。

王凡是90后、四川人,艺术专业毕业后在市里工作过两年,从2017年起就和朋友在密云山区合开民宿。这两年民宿客源锐减,他一直有开间村咖的想法。传统咖啡馆开在城市的商业繁华地带,服务的是都市白领,人们在咖啡馆见客户、见朋友,或者学习,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客人在这里谈的是工作、八卦,空间里弥漫着笔记本电脑散热和充电器过载的塑料胶味儿。

有段时间,我也是这些咖啡馆的常客。在那里,我听过影视圈人士高谈阔论十个亿的大项目,也听过初次见面的相亲男女拐弯抹角、互相试探着询问彼此的家底,还有戴耳机参与线上会议的打工人和参加视频面试的大学生。

而近些年兴起的乡村咖啡馆往往开在城郊,背靠山水田园,有些还融合了露营、骑行、农场等元素,人们为放松身心、欣赏自然风光而来,村咖营造的是慢生活氛围。

一定程度上,村咖的兴起,是人们生活态度转变的体现。在王凡的理想里,一间好的咖啡馆就像都市避难所,给深陷于生活中的人们以慰藉,提供一个和自己独处的舒适空间。

他和搞设计的朋友一起动手装修,修补天花板、粉刷墙面。做咖啡用的水通过缆车运上来,缆车停运时就人扛,300米高的山,提着两桶水走走停停要半个小时。生意时好时坏,一桶水有时一下午就见底,有时一周都用不完。


每天如约而至的鸽子,成了咖啡馆最忠实的常客。受访者供图

刚开业的头两月,一整天等不到一个客人,只有一只鸽子每天黄昏时分如约而至。王凡盘算着,每天从住处开到这里来回60公里,金钱和时间像汽油一样燃烧殆尽。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他试着放下焦虑,享受一个人的山顶,用相机记录下它最美的样子。

春夏,草木欣欣向荣,清风吹散白云,风铃欢唱,门口一人高的一丛蔷薇开得绚丽。

深秋是最美的季节。11月,天空压得很低,白云层次堆叠得更丰富。

下雪的冬天,站在咖啡馆门口仰望古塔,青灰砖墙上覆盖皑皑白雪,房檐上长出的狗尾巴草被阳光镀上一层金黄。


雪天咖啡馆的景色。受访者供图

2

美好的事物往往能触动人心,激起情感共鸣。两个月后,情况好转起来。

总有些客人让王凡印象深刻。2023年整整一个秋天,有个女孩每周末都来,每次都尝试不同的咖啡,从店里选本书,坐在门外观景吧台靠近屋檐的角落,一个人一坐几个钟头。她长着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独自下山离去时,留下一个肩膀细窄的背影,双肩包挂着的卡通玩偶随着下台阶的脚步晃动。


女孩独自下山的背影。受访者供图

两三次后,两人闲聊起来,王凡才知道,她在北京城区的小学当了十几年班主任,被工作压得透不过气。

两人没把话题深入下去,王凡总会与顾客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但他猜测,女孩需要逃离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咖啡馆足够当天往返,不远不近,刚好。

“心真累啊。”咖啡店女孩说,一到周末她整个人都被掏空,没有精力做其他事,只能躺在床上不停地刷手机。无意间她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这家开在山顶的咖啡馆,逼迫自己出门一探究竟。

这一路大费周折。在北京城区先坐地铁再转公交,搭乘高铁来到密云,再换公交到山脚下,买票、爬山,折腾几小时,终于第一次踏进这家咖啡馆,此后便一发不可收。

现在,女孩已经一年没来过了,王凡猜测,经过一个秋天的独处和思考,她已经积蓄了足够的能量,走出低谷。

这猜测并非没有依据。“如果哪天我不来了,那就说明我走出来了。”说这话的男孩第一次来咖啡馆是和女友一起,失恋后,他一个人每周都来报到。“也有好久没见他了,”王凡一笑,“这不是很好吗?”

山顶咖啡馆提供了一个树洞,遇到困扰的人们来这里躲一阵,从纷繁的现实世界中抽离,屏蔽掉那些外界的评价和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观察自己的内心,产生新的思考,得到自己要找的答案,或是积蓄起足够的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这里有匆匆的过客,也有如期而至的老友。店里回头客占了八成,徐来就是其中一个。从2023年10月第一次发现这个好地方,他每个月都要来一两回,为此还特意办了景区年票。山顶咖啡馆是繁忙都市生活的一个栖息地,他需要来这里找回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感觉。

他家住顺义,每天早上送小孩去幼儿园,然后坐地铁通勤3小时到海淀的互联网大厂上班。他是行政执行岗位,做“人的工作”,负责处理一栋大楼内4000多个员工的各项投诉。

众口难调,他总是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工作上的负反馈让他心情烦躁。有同事直接在群里反映食堂饭菜难吃,会点名负责餐厅业务的同事,“不换供应商也不用干了,干脆辞职吧。”

他经常会遇到无解的局面。比如有同事提出自己的工位附近没有窗户,环境封闭憋闷,他就要去和对方解释,工区通过新风系统送风,具体数值符合标准。但对方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就会向他的领导反映,给他施压,年底考核由服务对象评分和领导打分构成,这种事情多了难免影响他的绩效。

徐来家里和公司都有咖啡机,妻子早上喝一杯咖啡燃脂,他下午工作前喝一杯提神。对这对为生活打拼的夫妻来说,咖啡是燃料,就像在给汽车加油,为了自己这辆车能够按部就班,在笔直的路上跑得更远。

而山顶的这一杯咖啡意义不同。每次来山顶喝咖啡,徐来都觉得身心获得了前所未有地放松。300米高的山,一家人走走歇歇,抵达山顶差不多花费半小时。运动激活了僵硬的身体,打开了他的感官,清风拂过,他感觉皮肤上的毛孔都张开了,阳光刺眼,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柱,新鲜的空气中有咖啡的浓香。

思绪也打开了。坐在观景吧台旁,他俯瞰密云城区,高楼和车辆都变得渺小,那些带给他困扰的人干脆看不到了,视野里只有自然风光。


在咖啡馆观景吧台看风景的一家三口。受访者供图

到山顶喝咖啡,看似费时费力,实则是一场对家人的高质量陪伴。

努力工作是为了给妻子和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但忙碌的工作却挤占了徐来陪伴家人的时间。每天下班到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孩子也要睡了。

妻子对此多有抱怨,希望他能多陪陪孩子,夫妻俩的日常沟通也往往都是围绕着生活琐事:“去把碗刷了”“抓紧给孩子洗漱”,有时徐来反应不及时,一个小火星就能点燃一场争吵。

徐来把定期来山顶喝咖啡作为一项固定的家庭活动。“场景很重要。”坐在山顶,远离生活琐碎、面朝自然风光。夫妻俩交流的内容也不局限在日常的鸡毛蒜皮。从前恋爱时,两人经常一起去外地旅行,孩子出生后几乎没离开过北京。但在山顶,他们甚至计划了一次出国旅行。

3

坐在山顶发呆的时间里,我也在观察着自己内心堆积的负面情绪,试图梳理出它们的源头。

看着眼前密云城区的微缩景观,那是我的家乡,但我却感到陌生又疏离。

潮白河一路向西南蜿蜒而去,通往北京城区——平日里我奋斗、生活的地方。相比脚下的家乡,那里反而让我更有归属感。


在山顶俯瞰潮白河,一路向西南蜿蜒,通向北京城区。受访者供图

曾有一度,我以一种轻蔑的眼光看待这片孕育我的水土。在外地同事眼中,我是北京人,这时我总会心虚地找补一句:“我是密云的。”只有远郊的人才懂这种身份上的尴尬。在我们的认知里,不同于那个充满机遇与挑战、承载梦想的“北京”,六环以外的远郊是另一个封闭、保守,资源匮乏的世界。少年时,我用功读书,就是为了逃离这里,到真正的“北京”去。

选择将我的同龄人很自然地分成两拨儿——一拨儿留在区里进入体制,车子房子都有了,结婚、生子,过舒服但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一拨儿像我一样,挤地铁、吃外卖,在城区打拼,为未知的将来而焦虑。

京郊人的身份让我一直处于一种中间态,往好听说是“进可攻、退可守”,直白点儿说就是“不上不下”。在同辈压力的驱动下,我努力工作、积极社交,最大程度地利用首都的一切资源,用力让自己活得充实、精彩,一两个月才回一次老家。虽已年过而立,在北京打拼九年,也许因为还没结婚成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北京人,我的家仍在那个我一年回不了几次的远郊城区。

每次回家,我都会经过我一路毕业的小学、初中、高中,回到我出生成长的社区和街道,光顾我吃了二十几年味道一直没变的小饭店。这些事物布满我成长的足迹和回忆,证明着我的来处,给了我返回“北京”追寻价值的底气。

2023年10月,为了照料年迈的姥姥姥爷,我家从密云区中心居民区搬到了区边缘的一个小村子里。从区里搬到农村,突然间远离我所熟悉的生活圈,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抹去了我对家乡的最后一点熟悉感。家的远离引发的身份认同让我一时间无所适从,由此生出了空虚和孤独感。

新家固然陌生,但好在,家人还在。

2025年农历新年第一天,我又一次在山顶咖啡馆看日落。夕阳隐身于云层,霞光岚影在深蓝的天际氤氲成几条模糊的线,密云万家灯火、次第点亮。


2025年农历大年初一,山顶的黄昏。新京报记者刘思维 摄

母亲喊我回家吃饭,身披暮色下山,村道两旁的民房笔直地升起炊烟,气味让人心安。村里每家门前都挂起节日的红灯笼,灯火下,我看到了在路边迎我的父亲。那一刻,我有了回家的感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刘思维

校对 赵琳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