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毕业典礼那日,我们对着军旗敬礼时,刘明宇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深秋阳光斜照在褪色的作训服上,铜制纽扣折射出的光斑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跳跃。那时我们都以为,这身橄榄绿会像皮肤般伴随终身。

2008年部队改制,转业安置的浪潮席卷整个军区。刘明宇以正营职参谋身份转业时,本可留在市人社局安稳度日。那栋花岗岩外墙的机关大楼前,他站在公示栏前反复确认分配名单,忽然把档案袋夹在腋下,转身走向局长办公室。透过虚掩的门缝,我听见他说:"部队培养我们十五年,不是让我们来坐办公室看报纸的。"


三个月后,在城北新建的轨道交通集团大楼里,我看见他胸前的工牌从"公务员"变成了"国企干部"。深蓝色西服裹着他依然笔挺的脊梁,只是领带结打得稍显生疏。他正站在沙盘前给市领导讲解线路规划,激光笔的红点在立体模型上游走,像极了当年战术推演时他惯用的指挥棒。

命运的转折总比地铁改道来得猝不及防。2016年企业混合所有制改革启动时,我们正在食堂吃十块钱的工作餐。刘明宇的筷子突然停在红烧茄子上方:"身份转换协议必须签?"他盯着文件末尾的条款反复确认——从此刻起,他不再是组织部门备案的干部。那天下午,我看见他把珍藏多年的三等功证书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

改制后的第五个月,人力资源部的玻璃门上贴出竞聘公告。四十岁的刘明宇和应届毕业生站在同个考场,答题卡上的2B铅笔痕迹力透纸背。放榜那天暴雨如注,他站在公示栏前浑身湿透,名字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劳务派遣"。我递伞的手被他轻轻推开:"当年带新兵野外生存训练,比这大的雨见得多了。"

辞职手续办得异常安静,就像当年他主动申请离开机关时那样。收拾物品那天,我发现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城市轨道交通运营管理》《现代企业制度研究》等专业书籍,书脊上不同颜色的便签纸层层叠叠,像褪了色的军功章。

转行当培训师的第一个月,他在城中村租了间三十平的公寓。我去看望时,他正对着笔记本电脑调试摄像头,迷彩床单上散落着激光翻页器和便携白板笔。"现在给建筑公司讲安全管理课,课时费够买两箱方便面。"他笑着展示淘宝买的廉价西装,领口处别着枚暗金色的党徽。


去年深秋路过职业培训学校,我看见他站在梯形教室里板书。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织出细碎金网。课间有学员请教问题,他躬身讲解的姿势,恍若当年在战术沙盘前为新兵分析战场态势。教室后墙贴着学员送的锦旗,红绸上用金线绣着"师者风范"。

前几天老战友聚会,有人提起某位转业后平步青云的同窗。刘明宇端着啤酒杯的手稳如当年握枪:"现在给央企中层培训,课酬能抵公务员半月工资。"玻璃杯碰撞声里,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某大型国企发来的长期合作邀请函。窗外霓虹闪烁,照亮他眼角细纹里沉淀的从容。


夜归时路过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我想起他书房里那盏彻夜长明的台灯。桌上摊开着《注册安全工程师考试大纲》,页边批注依旧是他熟悉的遒劲字迹。或许对于真正在军营淬炼过的人而言,人生从来没有绝境,只有需要攻克的新高地。就像我们当年在野外拉练时学会的:当既定路线被洪水冲毁,侦察兵要做的不是回头,而是为部队开辟新的行军通道。

作者简介:李天昊,驻江苏某部退役军官,现任某物流公司人力资源部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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