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鹏飞看来,《红楼梦》是不可绕过的经典,凝缩了极为深厚的文学艺术和思想哲理意蕴,仍有待我们不断地进行深入研究。这一伟大的“经典”之作,也在呼唤我们每个人与之相遇、并激活我们自身的人生体验与生命感悟。




《叩问石兄:曹雪芹与〈红楼梦〉新论》,李鹏飞著,北京大学出版

您一直深耕于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古代小说的研究,从研究志趣的发展历程来看,您是何时、以及如何逐渐转向《红楼梦》研究的?

李鹏飞:说起来,我对《红楼梦》的研究算是起步比较晚的了。

我在北大中文系跟随葛晓音老师做本科和硕士论文时,主要关注的是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歌。选定硕士论文题目之前,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葛老师建议我转向古代小说的研究。因为我原本就一直很喜爱小说,经过认真考虑之后,我接受了她这个建议。

在导师的进一步建议和安排下,我大致确定研究魏晋南北朝隋唐文言小说,随即开始大量地阅读这一时期的小说作品以及相关的重要研究论著。我的硕士和博士论文都是研究魏晋隋唐文言小说的。

博士论文《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的第一大部分主要研究唐代的谐隐精怪小说,当时我已经发现这种小说类型的特殊写作技巧对后来的长篇小说如《西游记》《红楼梦》是发生了很大影响的,所以在论文里也提了一笔。


《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

从六朝志怪、唐人小说到宋元话本、明清小说,中国古代小说的历史一共也就一千多年,比诗文的历史要短得多。

另外,古代小说的发展前后紧密相承,脉络一线贯通。教学和研究两方面,都要求我们的研究也必须尽量做到一气贯穿。于是从留校工作这些年来,我的研究重心也逐渐从文言小说转向了明清白话小说,当然,文言小说的研究也仍在继续做,并没有放弃。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集大成者当然首推《红楼梦》,这是不应该、也不可能绕开的重要经典。再说,北大原本就是新红学的发源地、百年红学的一个重要根据地,但在近几十年来,北大中文系却很少有人专门来研究它,这方面的课程也很少。

这对于北大中文系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遗憾。于是我决定要弥补一下这个遗憾。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个人非常喜欢这部作品,每次读来都有所感悟。这样几层原因综合在一起,我就开始准备进入《红楼梦》的研究。

收集资料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有意识地着手收集有关《红楼梦》的基本资料:


甲戌本《红楼梦》

一方面,陆续将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蒙古王府本、甲辰本、程甲乙本等清代《红楼梦》抄本、刻本的影印本收集齐全,另一方面,则有计划地收集阅读重要的红学研究著作,了解前人的研究成果。

老一辈学者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赵冈、宋淇、蔡义江、郑庆山、林冠夫等先生的红学研究著作都写得十分精彩,我把它们放在案头,有计划地进行翻阅,慢慢做一些研究上的准备。

但当时我并没有写过这方面的论文,而是在做其他的研究。当时曾有前辈学者提醒我说红学是个无底洞,一旦掉进去,极有可能难以自拔,甚至遭受没顶之灾,要想清楚再进入。

还有某知名学者也提出告诫,说“红学”作为一代显学,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一门“俗学”。为此我也有过一些犹豫,但我仍然觉得自己迟早是会要来研究《红楼梦》的。只是没想到,从2003、2004年开始,这个准备期一下就拖了整整十年。

正式开始研究《红楼梦》的机缘直到2013年才到来。当时,中文系的刘勇强教授、潘建国教授和我要筹划一个三人笔谈,总题目叫“中国古代小说经典再发现”。既然打算对经典做一番重新发现,那自然要从最经典的作品入手。我们经过商量,决定选择《红楼梦》作为第一个讨论的对象。


《古代小说研究十大问题》

我们各自从不同角度入手写成三篇文章,形成一组笔谈,发表在《文史知识》上。我写的那篇便是《不灭的真情:说宝黛之爱》,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关于《红楼梦》的文章。

从此以后,《红楼梦》就成为我的研究重心之一。从2013年起,相关的论文已经完成了八篇,目前正准备再写出五六篇,组成一部专著或一部专题论文集。

《不灭的真情:论宝黛之爱》这篇文章不仅是您研究的起始,也被您选为代表性研究选段,您可以讲讲这篇文章对您的重要意义吗?

李鹏飞: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了一些关注,也得到学界同行、学生、读者的一些鼓励。2017年我第一次开《〈红楼梦〉研究》这门课程,有一位大一新生课间跟我说,她在高中订阅的《文史知识》上看到我这篇文章,读后非常喜欢,后来考进北大中文系,看到我开了这门课,立刻就选修了。

其实,这种纯感性风格的文章在今天很多专业研究者眼中,根本不算正儿八经的学术论文。但读者对这篇小文的肯定,让我很受鼓舞,坚定了继续研究《红楼梦》的信心。

“宝黛之爱”是很多读者眼中《红楼梦》的核心主题,一直备受关注,很多人都写文章进行过讨论,似乎已经很难再谈出什么新名堂了。


刘旦宅绘宝黛

但我觉得,对宝黛之爱还可以从思想哲理层面再做进一步阐发。比如在《论宝黛之爱》中,我谈到了第二十七回末至第二十八回开篇的那段情节,写宝玉看到黛玉葬花吟诗之后的心灵震动,他触事移神,见景伤情,从落花的飘零想到黛玉的绝代容颜也终将消逝,不禁感到“心碎肠断”。

他进而又想到宝钗、袭人、晴雯这些美丽可爱的女孩子们,乃至大观园和世间的万事万物,到有一天也都终将消失,到无可寻觅之时。

这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像一个连锁反应引起了巨大的裂变。这种悲伤乃至震动是怎样一种性质的情感变化,以往似乎没见人专门谈过。我就尝试从这个角度加以阐述,我认为这是宝玉对人生的第一次重要的领悟,第一次真正深刻而痛苦的生命的觉醒。

这种痛苦之深之切,除非“逃大造、出尘网”,才能消除,才能解脱,也就是说,除非他逃离这个宇宙、这个世界、这个人生,这种悲伤才能消除殆尽。我认为,他的这种领悟其实已经深深地触及生命的最根底处了。

宝玉所领悟的,乃是生命的本质真相,只不过普通人可能没有领悟或不如他领悟得这么深、这么痛切罢了。

这样深刻的人生感悟是由爱情触发的。张爱玲曾说中国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度,但《红楼梦》是一个例外。宝黛之爱是一种真正的纯精神性的爱的体验。中国的古典小说、古代诗歌里都罕见这样的爱情描写。

这篇文章中有很多我个人的情感体悟,有点像文学随感,这种研究路数其实是很有争议的。这种对作品的感性认知究竟能不能算研究呢?


《红楼梦论稿》

我记得著名红学家蒋和森先生写过一本《红楼梦论稿》,以美文的形式谈论《红楼》人物,行文十分优美,饱含情感和诗意。

他曾在某次重版后记中提到:有位读者给他来信,讲起自己文革中被抄家,流落在外,人生困顿,又遇重大挫折,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但无意中随身携带了这本书,翻到了《林黛玉论》这一篇,一读之下,深受感动,竟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看来,感性的东西倒是最能动人的,也是最能让人们的心灵产生强烈共鸣的。但这种研究路数或许是一个个例,一个变数吧,后来也越来越少了。我其实一直在思考文学研究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也一直在探索不一样的论述方式。

像“宝黛之爱”这种在人的内心引起巨大波澜的经典段落,引发的瞬间的触动感悟,或许更适合以这样一种感性的形式来予以表达吧。我努力将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希望它能够比常规的论文更贴近人心吧。

开始《红楼梦》研究后,您阅读它的习惯是怎样的?和最初阅读《红楼梦》时相比,体验会有什么变化?

李鹏飞:记得有家出版社曾做过一个调查:“你最读不下去的名著是什么?”结果《红楼梦》榜上有名。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大概是在初二那一年的暑假,当时感觉这部小说的语言特别凝练精美,尤其是一些诗词歌赋(比如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很是优美动人,就背了下来。但觉得故事情节实在是很难吸引我,因此读到第五回就读不下去了。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汇评》

所以说来惭愧,我是后来直到上大学读了中文系后,才把这部小说完整地读了第一遍,也才开始有所感悟。此后随着年龄增长,读的次数也越多,也愈发感觉到这部作品的伟大。我想,读《红楼梦》还是需要一些人生经验、人情世故的阅历与积累的吧,青少年时代读不下去也是正常的。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读《红楼梦》读过了多少遍,因为研究和教学的需要,一直在反复翻看。我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放在案头手边,有时候看书写论文累了,想换换脑子,放松一下,就会随便翻开一页,读上一段。

我收集的各个清代抄本、刻本的影印本就放在办公室和家里随手可以拿取的地方。如果一段时间在做《红楼梦》的相关研究、或者是思考某个问题的话,就会频繁地重看原著,有时候需要从头至尾细读,有时候则需要反复研读某些相关章回段落。

看的次数越多,就会发现更多以前未曾注意到的一些细节问题,引发我往更广、更深和更细的方面思考,这样一来,一些以前没有留意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红楼梦》确实是这样一本书,即便我们早已非常熟悉它的情节,熟悉其中人物的故事,但每次随便翻开哪一页我们都能读下去,而且每次都会读得津津有味,难以放手。在更熟悉文本,并对红学研究史有了更多了解之后,我也越来越理解、越来越热爱这部小说。这大概就是经典的魅力吧。

新红学发轫后,对曹雪芹家世研究、小说版本的研究比较多,您相对偏重将《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来进行研究,那么该如何去研究它的文学成就呢?

李鹏飞:的确,新红学一百年,它的两大支柱最初是“曹学”和“版本学”,后来又有了研究八十回后曹雪芹原稿情节的“探佚学”。从文学批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的路数长期以来反而不占主导地位。


《红楼梦辨》初版本

但是前辈学者也曾有过一些尝试,比如红学元老俞平伯先生,他的《红楼梦辨》是以考证为主的,但其中也不乏精彩的文学性研究。

又比如周汝昌先生,他的成名作是《红楼梦新证》,也偏于考证一路,但他后来也写了《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红楼艺术》这样从文化、艺术、思想角度来研究《红楼梦》的重要著作。

大概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余英时、周策纵等越来越多的学者都指出:我们应该认识到,《红楼梦》归根结底是一部文学作品,学界应该更多地从文学的、美学的、思想的、艺术的角度来深入地研究它。

我个人的看法是,曹学、版本学等方面的研究,包括作者家世生平、小说版本演变、脂批、探佚等很多方面,很多问题其实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有的问题甚至还是根本性问题。但同时,也应该大大加强对《红楼梦》的文学艺术成就和哲理意蕴的研究。

众所周知,无论从哪个角度,要想进入红学研究,大概都离不开红学的三大板块:一是《红楼梦》的文本,这包括各个不同的版本,尤其是早期的三大抄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二是脂批;三是红学史,尤其是红学研究的重要成果,更需要全面掌握。


己卯本《红楼梦》第一回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研究《红楼梦》,也离不开上述红学三大板块的支撑。应该说,对于这样一部艺术手法十分独特、内容也极其复杂深刻的小说而言,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研究它,门槛其实并不低。这既要求一个人在文学阅读、文学批评方面有丰厚的积累,也需要一个人对文学艺术本身有比较好的领悟力,否则很容易陷入偏执和误解,走上研究的歧路。

从文学艺术角度来研究《红楼梦》,最近几十年来,可以说是渐趋热门,但真正精彩的研究其实并不多见,大概就与此有关吧。

正因为如此,我自己从开始做一点红学研究以来,也一直觉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生怕自己的愚钝和浅陋亵渎了小说崇高的思想艺术境界,也误解了作者曹雪芹的伟大心灵。

《红楼梦》研究在您的研究中处于怎样的位置?研究经典如何发现新的问题?

《红楼梦》研究在您的研究中处于怎样的位置?研究经典如何发现新的问题?

李鹏飞:我个人目前越来越认为研究经典是非常必要的。曾几何时,学界曾流传过一个“搁置经典”的口号,号召大家暂时搁置经典,把目光转移到文学史上更多的其他作品之上去。

这种说法的提出,是考虑到经典作品已有太多的研究积累,不太容易再出新意,而经典之外的大量作品又相对遭到忽视,研究得很不充分。这种局面对整个文学史的全面深入研究确实很不利。

因此,这一口号的提出自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我这些年一直在反思这个口号,我觉得,我们固然应该重视经典之外的作品的研究,但无论如何,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应该再搁置经典的阅读和研究了。


《为什么读经典》

因为,经典虽然历来备受研究者关注,研究成果也汗牛充栋,但作为经典,其研究潜力是不那么容易被穷尽的,它也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以自己的生命和智慧不断去激活它,丰富它,使它永远保持着生生不息的活泼的状态。

如果我们几代人不去碰它们,不去阅读、研究、传播它们,它们就会成为僵死的、毫无意义的故纸堆。它们并不会自动跟我们的人生、跟我们的时代发生关联,更不可能自动进入文学和文化再生与创新的生命过程。总之,这一切都离不开研究者们持续的积极参与和推动。

此外,从研究的角度来说,我发现,目前来看,经典文本中的问题很难说就真的都研究完了。每一代人,也包括每一个人,由于种种原因,在人生经验、知识结构和眼光见识方面总是难免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局限性。

在这种局限性制约下,这一代人以为问题都研究完了,下一代人未必也会如此认为。这个人认为问题都说完了、说透了,另一个人未必也如此认为。

比如《红楼梦》,经过新红学一百年来的研究积累,各方面问题的研究成果都不计其数,浩如烟海,真令人有望洋兴叹之感。但我个人觉得,这部小说庞大复杂的艺术体系仍有许多值得我们去深入探索的领域,其情感、思想、美学等方面有待研究的问题也还是有不少。


《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而且,我认为,对于一个学者来说,经典研究还是应该成为他整个学术研究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就像研究诗歌的学者,他不一定要一辈子专门研究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和苏轼,但他至少应该以他们中的一位或几位作为他研究的一个根据地;而研究小说的人,同样也应该以一部或几部经典名著作为自己研究的一个根据地。

这种研究,是应该不计功利的,不要计较有多少论著产生,阅读、研究和传播这些经典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之所在。

我自己想明白这些道理后,也向我的研究生们强调将经典作为研究立足点的重要性。的确,年轻学生急着要出文章,而研究经典需要文火慢炖的功夫,可能难以一下就找到研究的问题点,但若想长期从事学术研究的话,经典是绕不开、也绝对不应该绕开的。

我建议他们保持对经典文本的持续阅读和对其研究进展的持续关注,如果有所发现,就写论文,没有发现,就当作一种学术上的积累来对待,等到将来有一天当他们突然想回归《红楼梦》并重点去研究它时,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我的建议引起了学生们的重视,他们组织了一个读书会,专门研读《红楼梦》。读书会上一位硕士生发现了元杂剧中的度脱剧与《红楼梦》有些关系,她检索了一番,发现没人研究过这个问题,于是写成了文章,后来发在了《红楼梦学刊》上。


《全元戏曲》

我经常用这个例子鼓励后面的学生,告诉他们,在老一辈学者已经反复耕耘过的土地上,他们未必不能有新的收获。

我自己发现问题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反复阅读的过程中,时不时就会有一些新的想法、新的问题冒出来。

我写过一篇文章《释“反认他乡是故乡”》。《红楼梦》我之前读了那么多次,也没怎么注意过这句话,后来有一天突然发现,它一定意义上把《红楼梦》的主题思想的一个侧面用很简明形象的方式讲出来了,包含了一种“反异化”的思想主张在内。

可以说,这句话的意义十分重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那么,这句话有没有出处,它是曹雪芹原创的还是他化用了别人的诗句呢?

我脑子里模糊地觉得在文学史上,尤其是魏晋隋唐诗歌中有类似的说法,但一时也想不起是哪首诗。同时,根据我对中国思想史的粗浅了解,我觉得它和魏晋玄学、禅宗的思想也许还有一定的联系。

我查阅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研所注释本《红楼梦》,上面也没注这句话的出处。我检索期刊论文,发现也只有一篇文章简要地谈了谈如何理解这句话的内涵,也没说它的出处。可以说,大家都没太注意它的来历,也没意识到它的重要性,是不是这句话太明白易懂,反而被人忽略了呢?如此重要的一句话,在研究上却留下了一个空白。

于是我开始全面查找资料,进行研究。我发现“故乡”和“他乡”这组对立的概念其实很早就在诗歌中使用过了,并在文学史上经过长期演变,逐渐由很具体的意思转化为比较抽象的意义,逐渐将“故乡”作为远离名利场的心灵精神安居的象征之地,而把“他乡”作为远离生命本真、原初阶段的异化状态的象征了。


曹雪芹邮票

明清诗歌戏曲中已经比较频繁地出现与此十分相近的表达了,比如秦夔《别吟社诸公》中的“野夫又理西江棹,错认他乡是故乡”等等。

曹雪芹将这句诗借用来放在《红楼梦》主题思想的大结构里,从而跟小说的具体情境,跟《红楼梦》整体的艺术世界有机地结合起来了。这就比单独的一句诗具有了更深厚的意蕴。

所谓“反认他乡是故乡”,其实表达了一种深层的生命意识,认为人应该反抗异化,自然地生存。小说通过大量的细节和情节安排反复表达了这样一个思想,比如宝钗的金锁上写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几句话,以往人们都是从爱情誓言的角度来理解的,但是,“莫失莫忘、不离不弃”的爱情誓言和“仙寿恒昌、芳龄永继”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没什么关系,对不对?所以,这话其实是很令人费解的。

现在联系“反认他乡作故乡”这一句话来重新解释这几句话的意思,我认为它们表面上看,是爱情的誓言,实际上是在提倡人们要保持与生俱来的本真状态,不要忘记、丢失自己的本心,如此才能进入生命的永恒状态。

连“反认他乡是故乡”这样重要的命题之前都会被研究界所忽略,所以说,这种经典之作仍有很多问题有待我们去发现、去研究。《红楼梦》也确实说不尽、说不完。

无论是“反认他乡是故乡”“末世图景”还是“惜春作画的意义”,您似乎都比较关注《红楼梦》整部书的生命哲学、思想情感意蕴。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了这样的研究视角呢?

无论是“反认他乡是故乡”“末世图景”还是“惜春作画的意义”,您似乎都比较关注《红楼梦》整部书的生命哲学、思想情感意蕴。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了这样的研究视角呢?

李鹏飞: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核心部分可能恰恰还是在思想和艺术方面。如前所说,以前的研究在这些方面所留下的空间还是比较大的。

比如,《红楼梦》里的人物形象,都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形象,其背后往往还有很深的思想意蕴,比如贾宝玉这一形象身上就有很深厚的思想内涵,它和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思想之间有很深的关联。


刘再复《贾宝玉论》

刘再复先生写了一本《贾宝玉论》,分别从儒释道三个角度来阐发贾宝玉这一人物身上所蕴含的思想意蕴,十分精彩。这部小说确实有哲理思想深度,这是我从这一角度来研究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生命意识、情感体验这些问题往往与我们切身相关,也引发我自己很深的感触,也就更容易激发我的研究兴趣。

对我来说,比较理想的研究课题是:研究对象和我自身的生命体验、人生困惑息息相关,读这样的作品,虽然不一定能消除或解决我的困惑,但发现古人也曾经面临同样的问题,面对同样的困境,然后再看看他们是如何面对这些困境和思考这些问题的,这本身就是对我们心灵的一种安慰。

我想,人文学科的研究如果能够引发我们对人生普遍问题的思考,能够对我们的情感与思想困惑有所启示,这会赋予人文研究更重大的意义。我觉得,文学研究无论如何应当包含这样一个层面。

最近我在考虑的一个“红学”问题也和生命意识有关,这就是《红楼梦》里的孤独感。鲁迅先生曾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说,看《红楼梦》,感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而呼吸而领会之者,惟宝玉一人而已”,这从贾宝玉的角度揭示了这种个人体验上的孤独感。

我在阅读时也感觉整个小说中都浸透着一种浓重的孤独感。日本著名汉学家斯波六郎有一本著作叫《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他论述了中国古代诗歌的一些名篇中所表达出来的孤独感,但没有讨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孤独感。


《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

我感觉,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长期以来就有着关于孤独的强烈感受和出色表达,而曹雪芹则通过小说这一形式对其做了一种更具体生动、更具哲学意味、也更复杂深刻的表达。

《红楼梦》已经上升到生命存在状态这样的高度来思考孤独的问题,他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倾心相爱的人之间,即使是彼此视对方为真正知己的宝、黛之间,也不免仍存在彼此心灵孤立隔绝的感受。

您觉得应该如何评价《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和文学位置?我们又应该如何去研究它呢?

李鹏飞:之前已经有很多著名学者对《红楼梦》做过各种各样的评价,比如对中国和西方文学都有很深研究的夏志清先生,就曾把中国古典小说和欧美小说作比较研究。

他认为《红楼梦》在表现社会生活的深度、广度两个方面都大大地超过了西方的经典小说,比如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小说。另外,还有学者也把《红楼梦》和《战争与和平》《堂吉诃德》相提并论。

我记得有一所美国大学的文学教授曾搞过一个世界前100部伟大小说的排行榜,前十名中有《战争与和平》《堂吉诃德》《安娜•卡列尼娜》这些著名的长篇小说,这些书我也大都读过,它们也确实当得起“伟大”这一崇高的评价。

《红楼梦》也榜上有名,不过排名靠后一些。我觉得《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其实是完全可以与它们平起平坐的。我为什么这么说呢?


《中国古典小说》

我想,首先就是《红楼梦》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作者把复杂精密的艺术技巧、复杂深刻的情感和思想意蕴、深广而全面的社会生活面、博大精深的中国古典文化,这些内容都很完美地融合在一部小说里。

我看过的外国小说中,俄苏小说也以生活面广阔、情感丰富细腻、思想深邃广博见长,但《红楼梦》在这些方面也完全可以与之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西方现代小说则有着十分复杂的叙事技巧,复杂的精神、情感和意识世界,比如《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等等,而《红楼梦》完全凭着古典的叙事技巧构筑出了同样极为复杂的叙事艺术大殿。

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一部西方小说,它完美地融合了古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古典文化和叙事艺术的精髓?

《红楼梦》一书,蕴含着中国古典文化的诸多方面,被称为“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蕴含着深刻复杂的古典文化内涵和十分高超的叙事艺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它确实是神乎其技矣。

一个人的文学智慧、艺术智慧能够达到如此高的高度,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俄罗斯人曾经把托尔斯泰称为他们民族的“文学之神”,我认为,曹雪芹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当之无愧的“文学之神”了。

不过,另一方面,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也总是提醒自己要保持客观和冷静。红学研究不能无限地拔高研究对象,对《红楼梦》的缺憾与疏失,我们也要理性地进行研究和批评。

我们不能把它看作一部从天而降、空穴来风的独创之作,从而过分夸大它的独创性。把它放在中国小说史、文学史的脉络里去看它的成就,会更理性、更公正一些。应该说,正是中国文学传统的长期发展,才孕育产生了这部集大成的经典之作——《红楼梦》。


《长安回望:汉唐文言小说考论》,李鹏飞著,文津出版社2024年8月

有学者号召给红学降温,我觉得确实应该给不理性的研究降温,减少一些学派之争和“意气用事”,少一些不必要的、无意义的争吵。不过,话又说回来,早在清朝后期就有了文人为争“宝黛”优劣而互挥老拳的逸闻,红学一直这样热闹,这样激动人心,这也正好反映了《红楼梦》独特的艺术魅力吧。

红学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前辈大家们确实留下了许多十分重要的成果。但《红楼梦》实在是太丰富、太复杂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研究它,都不免会有盲区。

当下,越来越多不同专业、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都在加入红学研究的行列,我觉得这是红学研究生态变得越来越健康的一个趋势。

文学领域的研究者,在具体感性方面或许更敏锐一些,那就把它抓住并传达出来;哲学专业的研究者则擅长从中国传统哲学与思想的角度入手,来阐发小说深邃的思想和美学意蕴;历史研究者则凭借他们对清代历史的熟悉,可以继续推进作者家世生平的研究。

总之,如果不同学科的学者们各尽其能,共同努力,应该还可以将《红楼梦》的研究再大大向前推进一步。(采访、撰稿:王钰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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